廖珮杏/不平和的天安門(下):生而為人的選擇 | 特約作者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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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珮杏/不平和的天安門(下):生而為人的選擇

攝於1989年6月6日,北京天安門。 圖/美聯社
攝於1989年6月6日,北京天安門。 圖/美聯社

▍上篇:

不平和的天安門(上):留下記憶是危險的

(※ 文:廖珮杏,《重返天安門》譯者)

或許有人會問,發生在中國的事情,跟台灣有什麼關係?

直到現在,在台灣講六四好像還是有點尷尬,同輩友人的說法是,大概是因為年代久遠,還有因為「那是中國人的事」。但令人玩味的是,台灣好像也沒有足夠認真看待二二八與白色恐怖。談到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我們依然有某種彆扭感,因為這些事對某些人來說很「爭議」。

台灣解嚴至今也已逾30年,但能夠直接談論轉型正義,卻也是近幾年的事而已。那種會下意識地把頭撇過去的行為,透露著我們對政治社會議題的過敏症仍未痊癒。有人甚至會認為,「勿忘六四大屠殺」與「和解共生二二八」是雙重標準,好像台灣人只能不斷地在自己與他者之間二選一,或是被困在「沉溺於過去」以及「走向未來一定要放下過去」的假兩難當中。

事實上,歷史事件即使不會完全相同地重演,但卻總是非常相似。

傷心欲絕的「天安門母親」

例如第五章採訪到的「天安門母親」,就在世界各地不斷重現。這群傷心欲絕的父母,最初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兒女親人是怎麼死的,有沒有人在他們瀕死前給予安慰。他們不斷地上訪,訴求「真相、補償、問責」,甚至自己當起調查員,將受難者名單一個一個找出來。作者寫道:

自那時(1991)起,這些母親陸續追查到202名受害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段艱難而緩慢的過程前後遭遇了沉默不語、閉門羹以及北京的城市拆遷等各種障礙。好多次母親們好不容易拿到姓名和地址,但找到當地時,卻發現整個社區已被夷為平地,居民們四散不知去向。……隨著時間過去,擔心政府報復的情緒以及有關六四的禁忌已成為更強大的詛咒,一些家庭寧願放棄自己的孩子也不願承認他們在那天晚上被殺的事實。

每年到了六四忌日,天安門母親們還會被警告噤聲,或被軟禁,或「被旅遊」,就是不讓他們有哀悼死去親人的機會。

像這樣由受難者家屬為追求真相而組織成的團體,還有阿根廷的「五月廣場母親」(Mothers of the Plaza del Mayo)。1976年至1983年,阿根廷也歷經了一段白色恐怖時期。這段期間又被稱為「骯髒戰爭」(Guerra Sucia),阿根廷軍政府大肆抓捕異議份子,包含左派份子、知識分子、記者、工人等。超過3萬人下落不明,其中5千人遇害,還有5百名幼童被殺。據報導,有很多受難者是半夜被人從飛機上丟入海中。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不知道我們孩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誰下了命令,被誰執行的,孩子的最後命運到底怎樣?」五月廣場母親組織創始人之一瑪爾塔・巴斯克斯(Marta Ocampo de Vazquez),與一群同樣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母親,自1977年4月30日開始,每個周四下午都戴著白色頭巾,沉默且緩慢地繞著布宜諾斯艾利斯總統府前的五月廣場散步。

他們在頭巾繡上孩子的名字與失蹤時間,用無聲的散步向軍政府表達抗議。時至今日,阿根廷的轉型正義仍是條漫漫長路。當年的五月廣場母親成員現已垂垂老矣,然而她們發起的散步運動仍持續進行中。

台灣也有類似的故事,例如黃國章事件。1995年海軍二兵黃國章離奇落海死亡,陳碧娥為了追查兒子死因苦追真相20多年。當時台灣社會還相當封閉,面對沒有民間組織監督的國軍體系,陳碧娥獨力研究命案,想辦法蒐集相關資料,並拜訪認識他兒子且願意作證的人。

在為兒子追尋真相的過程中,她化悲憤為力量,後來甚至成立「軍中人權促進會」,希望也能給予其他權利受到侵害的官兵協助。2018年,講述陳碧娥追尋兒子命案真相的紀錄片《少了一個之後——孤軍》在臺灣國際人權影展上作為開幕片首映,海軍司令上將黃曙光在首映會上鄭重向黃媽媽鞠躬道歉。

上述事件的家屬遭遇喪親之痛,他們站出來僅僅只是為了「真相、補償、問責」,卻都同樣面對政府官僚體制的敷衍與打壓,同時還得遭受身邊的人或其他民間人士的躲避與責難。這些都是小人物在對抗暴政或是極權機構時的困境。

攝於1989年4月22日,北京天安門。 圖/法新社
攝於1989年4月22日,北京天安門。 圖/法新社

歷史洪流下,個人的抉擇

就如前述曾提到的,每一個平凡人在日常生活中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在寫下歷史的一部份。常常最不平凡的事蹟,都是出自於平凡人的一念之間。

例如本書採訪的前學生領袖張銘、吾爾開希,以及曾參與鎮壓的小兵陳光。前兩人是在當時有幸上大學的學生,陳光則是出身貧窮農村,為了討生活去從軍。不管出身如何,其實都只是期待能夠安居樂業的普通老百姓。

但是歷史洪流將他們捲到了一起,張銘和吾爾開希原本對政治活動不感興趣,最後才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加入廣場上示威靜坐的學生行列,後來成了政府通緝名單上的一員。而陳光則是跟著其他年輕士兵一同參與了鎮壓行動,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後來陳光因為體弱多病,手上的真槍實彈被換成了相機,負責記錄鎮壓過程。

這位懵懂無知的小兵退伍後成為了藝術家,卻將自己與主流社會隔絕開來,長久以來的困惑與愧疚,帶著他走向了另一條道路。當年從觀景窗記錄下的一切,反而成了控訴中共暴行的武器。

三位年輕人,最初看起來一方是受害者,一方是加害者,但歷史與人性面貌從來不是非黑即白,三個人都是大歷史底下的受害者,因為他們拒絕遺忘,而一直受到國家的懲罰。同樣都是親歷者,天安門母親在追查受難者名單的過程中,則遇到了另一種反應:有父親接到她們的詢問電話,竟破口大罵:你少管這些事情,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你少給我們添亂!

在這種國家機器的巨大壓迫之下,會有這樣的排斥的回應並不意外。光是和受難者有血緣關係,即使沒有參與事件,也可能被這個極權體制懲罰。書中寫道:

遺忘是一種生存機制,一種從環境中習得的天性。中國人民已經學會了對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不聞不問,為求方便,他們讓自己的大腦留下錯誤的記憶——或者讓真實的記憶被抹除。父母保護他們的孩子遠離過去,因為那些知識可能會讓他們葬送光明的未來。既然記得這些事沒有什麼好處,為什麼要惹這些麻煩呢?

就這樣,在席捲全中國的「遺忘症」之下,人民是受害者,卻也成了共犯。

然而,在事件巨輪的輾壓下,並不是說所有人都應該要去犧牲奉獻做抗戰英雄,而是應該回頭思考:我為什麼做下這個選擇?無論是選擇拒絕遺忘而挺身而出,或是選擇保護自己或親人而沉默不語,只要自己清楚當下為什麼這麼做,並且願意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其實就已是最好的選擇。

恐懼是人之常情,碰到危險就躲避也是本能。然而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我們有辦法去分析:我們在害怕什麼,以及為什麼恐懼?由此,我們可以清楚看出:哪一些是合理的理由,哪一些則是懦弱的藉口?把自己的蠅頭小利看得比普世價值更重要,未必是懦弱。但拒絕承認自己不重視普世價值,反而堂而皇之地說「都是環境造成的」,把責任扔到別人身上,才是懦弱。

面對自己的理由,選擇不站出來的人,會記得自己的「無能」。就像陳光,他之後在反思中得到新的力量,並找到自己可以突破的新方法;而都說「是別人的錯」的人,這一次躲開了,下一次也還是會繼續躲開。

攝於1989年6月8日,北京天安門。 圖/美聯社
攝於1989年6月8日,北京天安門。 圖/美聯社

暴政:極權國家怎麼侵害人民

無論是六四、二二八、白色恐怖、納粹、西班牙、或阿根廷,極權或獨裁政府使用的手段都差不多。它們善於動用國家暴力威嚇人民,總是強調愛黨就是愛國,愛黨包括無條件的支持;批判黨,就是對國家不忠。這些國家似乎都以同樣的態度,極度抗拒來自民間的檢討與改進聲音。

正因如此,它們拒絕人際互動,害怕人民會思考,會有記憶,會追究,會判斷對錯。所以當權者以恐懼統治人民,不要人民去管過去發生什麼事,只要發大財。它們害怕人民反對它們,所以禁止追求真相,禁止人民聚眾討論,而最常用的罪名是「尋釁滋事」「聚眾擾亂公共秩序」或「企圖顛覆國家政權」。

即使只是和平示威,國家仍以武力鎮壓對付。二二八發生過,六四發生過,三一八也發生過,就連「民主的西方國家」美國在占領華爾街運動時也發生過。「每個人都害怕麻煩,害怕混亂,這讓當權者找到一個漏洞,順利地合理化這些鎮壓暴行。後來,他們更利用人們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讓許多人相信暴力是必要之惡。」這裡的「當權者」在本書中指的是中國,但代換成其他任何一個「講求和諧」的國家,也毫無違和。

歷史的確不會重演,但卻總是可以找出共通性。因為歷史的主體是人,而人類總是重蹈覆轍。我們常常不談「自己家的事」,因為「都過去了」「一定有做錯事才會被抓」;而也不看「別人家的事」,因為「那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跟我無關」。然而,只要不處理過去的文化遺緒,我們永遠只能活在過去的框架之中。

嚴格說起來,所謂「歷史記憶」,重要的不是「記住事件」,而是找出其中的共相跟機制,思考人與人、與環境、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以及事件發生時,人們如何選擇。所以,共同討論個人的歷史記憶,其實是「歷史公共化」重大關鍵,它讓我們反思自己的角色,反思那些選擇的影響,承擔那些時代的責任。

小結

如今二二八事件和納粹暴政都已經過了70年,鄭南榕事件與天安門事件則剛滿30年。記者與文史工作者依然不斷在不同市井小民身上,找出更多個人歷史。我們從昔日學生領袖、小兵或是天安門母親的故事中,清楚看見了那些過去的環境和傷痕如何衝擊一個人、一個家庭的人生;我們看見每個人各自在相似的環境中,做出相同或不同的選擇。在許多人以為歷史已有定論的時候,潛藏在各種夾縫中的記憶碎片,卻不斷翻轉出新的面貌。

甚至,某些歷史也還正在發生中。今年也是318剛滿五年的日子,那是我開始關心這個社會的起點。而它對你又造成什麼影響?未來,你又將如何對下一代講述如今你我都正在遭遇的事情?看似已經過去的歷史未必就此消逝,反而經常默默等待我們回頭。無論過了多少年,還未正視的歷史都是當下的進行式。


《重返天安門:在失憶的人民共和國,追尋六四的歷史真相》
作者:林慕蓮(Louisa Lim)
譯者:廖珮杏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9/05/08

《重返天安門》書封。 圖/八旗文化提供
《重返天安門》書封。 圖/八旗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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