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認的核災遺患、復原的荊棘路:車諾比29周年白俄紀實報導 | 廖芸婕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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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認的核災遺患、復原的荊棘路:車諾比29周年白俄紀實報導

護士將一大管針筒放入耶芭拉口中,輔助飲食。 圖/林龍吟
護士將一大管針筒放入耶芭拉口中,輔助飲食。 圖/林龍吟

編按:車諾比核災爆發後,鄰近的俄羅斯承擔了大量輻射塵,卻常被世人忽略。台灣獨立記者廖芸婕、林龍吟去年踏上白俄災區,留下完整的第一手追蹤報導;並在核災29週年前夕,以結合影音文字、環景素材的多媒體雙語網站《遙遠人聲》,呈現在世人眼前。udn 鳴人堂經作者授權,將陸續以兩篇轉載、兩篇特稿,協力推動相關議題。本文節錄自該站,原標題為〈荊棘之路〉

▎文字/廖芸婕 影像/林龍吟


「最大的問題不在核能,在於人。」諾文奇(Novinki)一間畸形兒收容所總裁弗列拉說。

29年後的今天,車諾比仍被譏為史上耗資最大的災難。

蘇聯政府口中「情勢已獲得控制的一個小意外」,相當於二戰廣島原子彈四百倍以上輻射量,輻射塵衝擊兩百萬名以上白俄人,當中有五十萬名兒童。然而錯過搶救時機的亡羊補牢,必須耗上大規模國庫與國際資源。聯合國估計,光是車諾比後三十年復原工作,就重創白俄2350億美元、烏克蘭2010億美元,相當於兩國每年10%國內生產總值。

然而,核災未過二十年,政府率先否認核災遺患,宣稱「我們正住在乾淨的土地上」;並取消國民原有的醫療津貼、復元假期。

陪著老母親搬回災區小鎮普洛斯莫奇(Prosmochi)的尤莉說:「2007年以前吧,災民本來還擁有一些特權,例如買藥優惠、免費接駁巴士。」

住在沙維奇的90歲女人傾訴:「本來買藥、看醫生都免費。這十年,買藥花了好多錢!天曉得,哪天看醫生也要摸摸口袋!」白俄羅斯國民享有免費到公立醫院就診的待遇,惟遇上重大手術時,習慣私下包現金或巧克力給醫生。

「復元假期」也被政府取消了。以往,6到17歲的災區孩童每年都會受邀,離校24天參加免費療癒課程。孩童住在郊區,接受芳療、水療、食療等服務,肢體受損者可獲得精油按摩。

青少年於希望之家接受蒸氣治療。 圖/林龍吟
青少年於希望之家接受蒸氣治療。 圖/林龍吟

另外,一些孩童有機會參加校方與德國、義大利、愛爾蘭、加拿大等國際組織合作贊助的計劃,寄宿外國家庭幾周,調劑身心、呼吸新鮮空氣。

一名來自白俄最嚴重核災汙染區戈梅爾(Gomel)的教師娜塔莎說:「以前小朋友一年可參加兩次國內復元假期,現在只剩一次。」

也可選擇付費參加第二次,但金額高達六百萬白俄盧布(約420美元、12660新台幣),等同白俄人整整一個月收入。莫茲爾(Mozyr)等稍外圍汙染區,孩童則連一次免費機會都被取消了。「核爆一周後,我們才從廣播聽見政府官員宣布核電廠意外。」車諾比核電廠爆炸時,絲薇塔僅是兩個月的娃娃,被父母擺在自家花園。現年28歲的她,甲狀腺等器官多患病變,每個月必須拿50%自己的薪水就醫。

絲薇塔說:「戈梅爾的醫生告訴我,我的身體是被車諾比蹂躪的。」但政府不可能同意這種說法。「許多人都有病徵,我們很難判斷那和車諾比有連結、或沒有,但政府只提供一個答案:沒有。」

官方沒有明示,但攤開白俄羅斯地圖,車諾比汙染區範圍隨時間而變形。「所謂的災區縮水成小小一塊,我們『現在』不住汙染區了,就是這樣。」安東說。

佛拉達,一名甫退休的建築工人,在1986年核爆後的災區,不眠不休地為軍隊搭建臨時駐在所。政府曾承諾,這些甘冒性命風險奉獻災區的工作者,退休時可額外獲得5%撫恤金。

但當佛拉達終於退休,政府卻拒絕了他:「你現在已經不住在汙染區。」

近年他奔波各行政機關,想找回卅年前交給政府的申請書,卻只聞官方回應:找不到文件。許多同事退休後,遭遇如出一轍。

除了佛拉達,全蘇聯至少有83萬人參與類似救援工作。這些人在半年內吸收了一西弗以內的輻射量(等於照一千次X光),遠超聯合國原子輻射影響科學委員會(UNSCEAR)、國際放射防護委員會(ICRP)所規定,職業工作者一年內含天然背景輻射所能承受的極限劑量(52.4毫西弗)。

「有時候我希望車諾比那天,自己沒有躺在花園裡,」絲薇塔說。 圖/林龍吟
「有時候我希望車諾比那天,自己沒有躺在花園裡,」絲薇塔說。 圖/林龍吟

真相之辯

「白俄政府告訴人民,一切都安全了。但我想,只是因為國庫燒光了。」娜塔莎說。

聯合國、國際原子能總署、世界衛生組織等單位合作完成一份核災事故報告,其中估計車諾比導致9000人死亡。國際癌症期刊推測,車諾比導致45,000人罹癌;另一份歐洲議會議員的研究報告則推估,未來將有39,000至69,000人死於車諾比引發的癌症及心血管疾病。

以聯合國調查烏克蘭的數據為例,歸因於車諾比的永久性殘疾從1991年的200例,進展到1997年的54,500例,甚至2001年的91,219例。

假若嬰兒一出生就畸形,依據蘇聯法律,父母有權利放棄殘障的嬰兒,交由國家處理。

撇除生理疾患,心理疾患及災後創傷症候群更容易被忽略於統計數字中;死亡數據裡,也缺少源自車諾比的自殺案例。

但沒有數據,不代表沒有悲劇。車諾比2周年時,核事故調查會委員會主任委員勒加索夫(Valery Legasov)在自家公寓上吊自殺。他用錄音帶留下車諾比未公開的災難真相,並披露自己承受蘇聯政治審查的壓力。

縱然許多國際組織指出,降臨於人類身上的諸多悲劇與核災相關;然而持支持、相反論點的各領域專家,總在同一衝突點爭執不休。目前為止,沒有雙方都認同的方式,能證明大量疾患與核災的直接關聯;反之,也無任何證據能證明其全無關聯。

不過真實生活畢竟不是實驗空間,無法真空、去除變因、架設完美對照組,以找出合乎科學標準的嚴謹證據。歷史本身即是一種無法避免的變因,蘇聯時代不透明的資訊,加上至今白俄極低的言論自由,都導致真相佚失的加劇。

因此,國際上多以各輻射元素的半衰期,作為安全過渡的參考。譬如較易監測的銫137,半衰期為30年;鈽239的半衰期長達2萬多年;碘131只需要8天。災區內外,科學家參考真實病例、針對各物種進行觀察研究,統計趨勢與結果。

「打開眼睛、看看醫學數據吧。」白俄醫師絲莫妮可創辦了該國第一個非政府組織,她點出:「車諾比前,我從沒看過這麼多癌症兒童,現在,這卻變成家常便飯;我手上有一堆心臟、腎臟受損的小孩。還想告訴我這無關車諾比?那是騙子。」

29年後的今天,白俄仍有上萬人必須接受長期醫療照護,該國針對車諾比後續影響的研究也尚未落實。然而當局因財政資金短絀,選擇對車諾比輕描淡寫、縮小災變規模。

白俄民間雖有自發性組織,國際上也有許多地方組織與之配合、提供援助,但因難獲白俄政府支持,照護計畫往往窒礙難行。另一方面,政府管控資訊窗口,不輕易開放官方醫療、科學檢驗等單位受訪,如欲聯繫,申請手續繁瑣耗時。

來自愛爾蘭的向日葵車諾比兒童慈善機構(Sunflowers Chernobyl Children’s Appeal Charity)創始者派特,形容白俄病房裡「4到25歲小朋友一輩子只能躺在娃娃床上」的狀況比比皆是。「他們無力改變命運,得靠零星幾人還把他們當人看、給他們久違的友善和擁抱、和他們說話,才能活過餘生。」

照護觀念尚未落實的白俄羅斯,許多收容所甚至將肢體或心智障礙的幼兒、成年人,不分年齡放在同一病房。

12歲的丹尼斯,已在病床上躺了6年。他被預估10年內死亡。 圖/林龍吟
12歲的丹尼斯,已在病床上躺了6年。他被預估10年內死亡。 圖/林龍吟

陪他/她走最後一段

明斯克往郊區一小時車程,白俄羅斯兒童安寧中心(Belarusian children’s Hospice),收容已患絕症的兒童。

安寧照護的概念在白俄羅斯仍相當前衛,該非政府組織成立二十多年,是前蘇聯國家最早成立、且至今唯一一間所有醫護人員都具執照的安寧照護機構。許多醫護人員來自獨立國家國協。他們得自行募資,籌建一棟闢有十間臥室的新建築。

「我們需要更明亮的顏色,」副總伊蓮娜手指牆面:「現在有點暗了。」病房映入眼簾,暖色調的牆面有可愛的動物彩繪,棉被五顏六色,有別於網路上那些昏暗空間裡,畸形兒瑟縮在房間一角的照片。

護士走到床邊,為耶芭拉了一個音樂盒,音符隨盒子轉動而流瀉。耶芭無法大幅度擺動肢體,唯有小小欣喜的神色。她從出生就在床上躺了九年,須靠針筒餵食。另一房間的丹尼斯,則是六歲發病,躺了六年,他隨著卡通裡的音樂咿咿呀呀。

他們的壽命被估計只有二十多歲。安寧中心頂樓有面牆,貼滿曾住過這裡的兒童照片。

伊蓮娜說,住在這裡的兒童大致可區分為具神經、腫瘤或基因病徵,不過,大多是綜合病症,很難判定初始病源。「1986年的兒童,現在正是活躍的父母群,他們生育的寶寶也可能間接獲得肇因於車諾比的病變,但這是科學方法不易歸納為直接關係的。」

曾在安寧中心度過生命最後一些日子的兒童。 圖/林龍吟
曾在安寧中心度過生命最後一些日子的兒童。 圖/林龍吟

也因此,許多治療被耽誤了。「白俄人還沒有定期健檢的觀念,」伊蓮娜說,教育做得不夠,醫療體系也不夠健全。公立醫院提供的健檢經常誤判,私人診所雖可信度高,但價格昂貴。譬如,測量血液中甲狀腺激素濃度,一種激素要價十美元(約三百新台幣)。全身測量完畢,恐怕耗光數月薪水。

受安寧中心照顧的孩童多數不住在這棟建物,而是自宅中。醫護人員會定期到家中拜訪、追蹤病況。一旦孩童精神或心智瀕臨絕望,父母甚至可請醫師扮成小丑,給予鼓舞。

社會既存的結構性因素,為白俄羅斯重建、復元之路雪上加霜。譬如,醫師、教師由於薪水與辛勞不成正比,相繼轉行或離開白俄。醫師每月薪水約四百至五百美元(約12,000至15,000新台幣),教師約兩百五十美元(約7,500新台幣)。

人們競逐有限的社會資源,縱使兒童,也被迫面臨殘酷現實。目前仍有些校園籌辦復元假期,但並非人人有機會。「只有考試前幾名的學生可以出國」,或「巴士位置不夠全班人坐」等排擠現象層出不窮。

支撐、治療車諾比遺留的後患,依舊困難重重。提供復元假期的「希望之家(Nadeshda)」利用園區腹地,闢種蔬菜水果,好讓每年到此接受療程的五千名小朋友及三十名醫護人員能自給自足。

園區醫療部主任暨醫師歐莉亞說:「我們必須配有心理醫師。就算兒童沒有先天心智問題,生理缺陷也可能促成心理缺陷。尤其,許多兒童的家長經歷過車諾比,受社交障礙所苦,掙扎過程中,也易導致兒童心理障礙。」

白俄羅斯兒童安寧中心的總裁安娜回想:「創辦這個中心真是我年輕時的蠢念頭,本來過得好好的,現在好辛苦。」

但她也說:「二十年前,當我們開始尋找需要被照護的小朋友、一個個造訪時,很多母親哭了:『這是第一次有人敲我們的門,連鄰居都不知道我的小孩怎麼了。』」

「可是現在,情形慢慢改變了,社會開始有了安寧照護的觀念。我相信妳,我相信妳,會好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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