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標準化下的世代衝突 | 周偉航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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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標準化下的世代衝突

最近,國內突然興起討論「語言癌」的熱潮。起點是篇專題報導,以非常全面的角度質疑了諸如「做一個XX的動作」之類贅語爭議。部份學者認為應儘快校正這類用語問題,教育部也火速反應,說要撥款「搶救」。

但吐槽此舉的知識份子也不少。他們認為這種消滅「語言癌」的想法,只是老朽學者的浪漫,不但沒有實質意義,也可能對社會多元發展造成負面的影響。

這議題近日慢慢降溫,但我相信這種「語言標準化」訴求在將來還是會以不同形式浮上台面。為什麼?因為這涉及了一種政治企圖,主要的推力還是來自於當前台灣世代衝突的格局。

不妨就從一件小事講起。

我非中國哲學專業,不過碩士班時正好修到當時新出土的「郭店竹簡」課程。郭店竹簡是上世紀末才挖出來的文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與今日版本略有出入的《道德經》。竹簡年代大致是戰國中期,所以這算是離老子本人所處時代最近的《道德經》版本了。

但要讀這些竹簡並不容易,因為上頭寫的是楚國文字。大家都知道秦始皇統一文字,非常了不起,但到底有多了不起呢?我也是直到看了郭店竹簡,才真心「感恩始皇、讚嘆始皇」。

那些楚國文字,根本沒辦法讀!不是因為楚文字目前已不通行,而是那似乎不是個相當標準化的符號系統,我還記得「之」這個字,就可以刻成好幾種樣子,你是要怎麼讀?

幸好同門課有位中文系的博士生,透過他專業的古文字知識,我們才有辦法進行研究工作。

透過這個例子,我相信部份國文老師會更強調「語言標準化」的重要性:「你看,如果沒有統一的語言符號和文法,思想根本就無法傳遞了!」所以,我們都應該進行一個語言標準化的動作。

但我想表達的正好相反。

「郭店竹簡」傳達出一種與我們過去「標準版」經典略有不同的「異國風味」,透過這些差異,學者得以思考老子、孔子思想的不同可能性,而這些可能性在過去經典的「標準化」過程中消失了。不但文字被統一,經典也在某個時空中被刪改成少數或單一的標準。

標準化是一種「執念」,通常為了是要更「方便」,但為了方便,也會限縮了發展的可能性。為了「標準化」,你願意犧牲什麼?

之所以要研究「郭店竹簡」等出土文獻,就是要試著把被排除的失落部份找出來。說不定那還更「像」原本的老子,或是種推理層次更高的哲學思想。

如果某社群只剩下一種思想系統,不但單調,而且這思想若被證明有根本的錯誤,那該社群可能會陷入自我認同的危機。

這有點類似生物基因庫的概念。若是一個社群有許多種不同的思想共存,那這個社群的面對思想環境變遷所帶來的衝擊時,其「抵抗力」可能較佳,也較有機會發展出更具彈性的新思想。

在某些當代哲學家的眼中,文化的多元化通常是件好事,簡化或標準化只會造成壓迫與不正義。而語言可以是文化的載體,一個社群中的語言越多元,也代表其保存了較多的文化系統,所以我們應該增加語言的種類與發展可能性。

就像在這次「語言癌」論爭中,有學者認為「語言癌」不是錯誤的「贅語」,而是在服務業為了表達誠意,而將日常語言「敬語化」而發展出來的繁複語言。也有人認為這是記者為了避免現場直播時冷場,才會用不斷重覆的詞彙來堆滿冗長的播出時間。

這些說法都有其道理,不論在「美學上」這些新語法是否漂亮,它們的存在都是因應環境的需求,是一種「演化」。國文老師拼命想要制止這種演化,雖然可能確保某種美學價值,但也會讓語言失去面對環境的彈性。

所以我們就該放任語言演化,讓大家想亂講什麼就亂講什麼,也不需要國文教育了嗎?

這麼極端也不太對勁。我認為國文或國語教育還是應該保持某些核心部份,其提供的應該是種「共同語言」,是國民之間得以溝通的基礎。除共識之外的部份,國文教師的道德責任,頂多是指稱某種新語法並非當前通用語法,其可能造成的問題為何即可。

像現在出來擔任語言「醫生」,要把「語言癌」細胞切除,就有點過頭了。

我們應建構「共識」,而不只是確立「標準」。因為社群的共識可能隨著跨社群溝通而慢慢轉變,太過固定的標準會阻礙共識的發展可能性。

語言就像生物一樣,有些字詞和文法會隨時代消滅,也會有新的字詞和文法產生。語言變化實屬自然,之所以會對新語言產生反彈,大概還是因為個人的審美觀吧。

隨著新語言大量進入我們的社群之中,較擅長掌握舊語言的老人一定會備感威脅。他們聽不懂,聽不爽,就指責這東西爛,是不「正確」的。

使用「語言癌」一詞,就是想透過把對手「病理化」,來突顯自身的健康。但老人真的健康嗎?如果他們的思想體系夠健康,就能引領社群,也就不會喪失語言權力,自然不用擔心什麼「語言癌」。

所以,會指出年輕人得了「語言癌」,其實代表在台灣社群中,老人覺得被年輕人「排除」了,「打垮」了,所以想要透過爭奪話語權力來重建自我的權威。

2014年底的大選,年輕世代奮力擊退老退世代,更強化了這種權力轉移的威脅感。別忘了,「語言癌」論爭就是發生在開票的三週後。

年輕人其實也嘲笑「做一個XX的動作」這類多贅語法,甚至這類批判一開始就是年輕世代發動的。

如果老人有這麼敏感,那眾人皆知曉的《第一支舞》中「帶著笑容你走向我,做個邀請的動作」,在長達近三十年的時間裡,為什麼就沒被舉出來探討?這首歌歷來大學生都知道,不就是「腐化人心」的原發語言癌細胞嗎?

所以「語言癌」爭議,其實只是世代衝突之下的一個矛盾露頭,沒有太多學理根基,權力的衝撞卻是非常明顯。如果對於上述分析不滿,我還可以講一個讓你更不滿的補充:指出文法錯誤,本來就是國文教師的工作項目之一,何必要教育部開計劃,生預算呢?

錢的流動,國家機器的導向,不就是政治企圖所引發的權力運作嗎?

別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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