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寫韓國】三緣,語言,鑄造韓國「間差社會」(上) | 陳慶德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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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寫韓國】三緣,語言,鑄造韓國「間差社會」(上)

圖/路透社
圖/路透社

在筆者之前的撰文,對於韓國人自然態度下的「有情社會」進行了反省,讓我們看到利用「形容詞」來形容一個社會,易流於相對主義的看法之外(難道日本社會、臺灣社會都是無情社會嗎?),也把韓國社會限制在歷史洪流中,視為不會變動之社會結構,換言之,是一種變形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觀看。

而今,如果問筆者要用一個「動詞」來形容韓國現今的社會,我想我會毫不猶豫的用「間差社會」一詞來統稱此時韓國社會的風氣。

「間差」如同字意上所呈現,即是強調「距離」、「差距」的社會。但這樣的社會風氣,不會平白無故出現,而是有一套得以被運作的邏輯作用其中,甚至反過來加深「間差社會」的出現,強調社會內「間差」的流動,無疑地,也跟生活在此世界內的人意識相關連上。

首先在底下,筆者舉出在韓國社會內,幾個明顯且絕對性的例子,來加以說明此處間差社會的形成以及結構。

眾所皆知的,韓國人特別注重「三緣」。除了臺灣、中國所熟悉的「血緣」之外,韓國人還特重「學緣」以及「地緣」關係,甚至在韓國語中也有出現,指稱形容出身同一門學校,互相提攜拉拔;或者是出身同一個故鄉,有人發達,也不會忘記「內舉不避親」,雇用出身同鄉的人的現象,分別以「학연」(漢字:「學緣--」)、「지연」(漢字:「地緣--」)來指稱前後兩者。

具體一點來說,乃為韓國人在大學畢業之後,來到社會工作生活,最常遇到上頭前輩發問的問題,就是「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萬一是出身於名牌學校(S.K.Y,國立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延世大學三所學校簡稱),莫不讓聽者有人上人、出類拔萃之感,若詢問的學長姐,也出身相同學校時,學弟妹馬上就會報上自己的「學番--」(학번,學號,多在學號前二碼標示出此人於西元幾年進入這所學校就讀)來跟學長姐「認親」,當然,在職場上,這些學長姐也都會對出身同校的弟妹特別照顧之,只因為「我們」都是出身於同一所學校。

所以,「大學聯考決定韓國人的一生」此話不假,考上好的大學,對於韓國人光宗耀祖,保障未來前途的想法,仍然是深深刻印在韓國人的心中。

繼之,「地緣」也是出社會的韓國人最常遇到的問題之一,韓國人特愛同鄉關係。如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活生生發生在韓國政壇的實例。當年韓國總統朴正熙、全斗煥和盧泰愚總統都曾經把政府要職給予他們的同鄉,而這種風氣太過頻繁,以致當地韓國人民將他們所應用的人才通稱為「TK幫」,也就是上位者出身的故鄉「大邱」(Daegu, 대구)和「慶尚」(Gyeongsang, 경상)故鄉兩地的簡稱;當時1988年12月,盧泰愚就職新任韓國總統,他底下的每位資深員工都有個特性,也就是都是跟盧泰愚畢業於同一所高中(地緣加上學緣),而當他的繼任者金泳三當權時,「地緣」風氣仍是盛行,因為金泳三身邊僱用的全是自他家鄉釜山地區的「一幫子」人。之後,金大中接任金泳三之後,也不甘示弱地,大張旗鼓地聘用他家鄉「全羅道」的人來取代「釜山人」。

從這樣的現象,我們可以看到身為韓國最高層的政治「上樑」都這麼幹了,即可推想出「下樑」的韓國大大小小公司在人才選拔、雇用標準時,也是八九不離十,看到「地緣」、「學緣」的發酵1

而這樣的「學緣」、「地緣」無形之間,也讓社會的間差變大。因為,想讓學長提拔你,首先考慮的不是這個人的能力或者是品行,而是看你是不是跟公司裡面的學長姐出身同一所學校。同樣的,想到政府、公司任職,上司先看看你的出身家鄉再做決定吧。故,丹尼爾‧圖德(Denniel Tudor),在他的《韓國:不可能的國家》(Korea: The Impossible Country,或另一譯名:《韓國:撼動世界的嗆泡菜》)一書內,認為南韓政壇之所以貪腐的陋習難改,特別是在歷屆韓國總統任期結束之後,都捲入貪污風暴,原因在於「受限於過於緊密的菁英人脈脈絡,以及這些脈絡之間無處不在的『人情』」,而這樣的「人情」具體來說,就是「地緣」、「學緣」(甚至「血緣」)。同樣地,在韓國當地,以寫作《韓國人的陋習1,2》兩書著名的名記者——李圭泰,也把這樣注重「學歷」的現象,列為韓國人陋習之一2

然而,如此強調地緣、學緣的社會,我們要追問的是,為什麼偏偏是發生韓國,而不是日本、臺灣?只因為強調地緣、學緣就是韓國文化、韓國特色嗎?

除了血緣之外,在韓國人特別喜好以地緣、學緣團結在一起的面貌,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團結是為了抵抗外來者,做好內外、你我的區分,推到最根源,這難道不是一種韓國人發達被害意識發酵的動態現象嗎?

繼之,第二點為韓國語的思維方式。眾所皆知的,韓國語體系有著「敬語」以及「半語」的使用,聽對方講什麼話,用得是怎麼樣語氣,就可以得知對方跟你想保持怎麼樣的距離,「親近遠疏、喜怒哀樂、男女老少、古往今來」的十二種成分,都可以從一句韓國語中被分析出來3

所以,我們時常也可以聽到,韓國男女朋友交往前,往往會跟對方說「我們改說半語吧!」來作為「暗示」想與對方拉近距離;反之,萬一若對對方沒有好感,我仍是可以繼續使用著「敬語」,來「明白」暗示著對方,我想跟你保持距離的,並沒有想跟你拉近關係,因為我用的是「敬語」;從韓國語的體系中,就可以看到間差的出現,且是不可以抹滅的存在。

除非,在韓國社會內,韓國人不講韓語了。

除此之外,筆者也曾分析過「敬語」、「半語」使用的區分,不脫離「年紀」、「身份」以及「場合」三個範疇。在韓國社會上,年長者無疑地對小朋友用的是半語,表示身份、年紀的年長,相反亦是。老師對學生講話,用的就是半語,因為身份有所差異,相反亦是;在公開場合講話、演講時,不似平常與親朋好友嬉鬧打笑的場合,話者所用的必是敬語,因是場合有所差異,表現出來的語言當然就呈現不同的樣貌,藉由語言,也構造出間差社會的型態。

有趣的是,韓國人吵架時,使用的大多是半語,越是粗糙的語言,越能表達自己心中的憤怒,相較於同樣具有敬語體系發達的日語,日本人吵架時,用得是日常生活中極為少用的超級敬語型態,因為越是尊敬,越是表達自己跟你不熟,話中越是諷刺、越「酸」;若進一步和台灣人比較起來,台灣人吵架動輒問候他人老母、祖宗十八代。因此,筆者認為所以,三國人吵架,韓國人吵架是「辛辣十足」,日本人吵架是「酸濃夠味」,台灣則是「幹勁滿分」啊!

從語言的角度,我們可以回推到韓國歷史上,韓國人他們要求的是一個靜態、間差的社會。如早在西元四世紀,古代新羅時代,當時社會頒佈了「骨品制度」,將國人分為聖骨(純王族)、真骨(具王族血統的貴族)、頭骨、六頭品、五頭品、四頭品、三頭品、二頭品、一頭品等八個等級,其中四頭品以上為貴族,三頭品以下皆為平民,根據骨品的不同等級,分別制定出擔任官職的最高限度,不同骨之間互不娶,維持社會的階級,以及盡其可能減輕社會生活環境的流變性,因為對付外人已經夠辛苦了。 而這些對於官位階級的分級,在中國、日本,甚至世界各地哪個國家都有,如中國魏晉時代「九品官人法」(或稱:九品中正法)就是一個最有名的例子;或者是如同日本孝德天皇於推古11年(603年),特別針對官員定出的12等級的「冠位十二階」(かんいじゅうにかい)制度等。

但相較於韓國最大的不同在於兩點,諸同中國的「九品官人法」每三年清理調整一次,變動性比較大,表現優良的上中品階層可以升往上上品階層,若是表現不好的上中品,也可能會掉落到上下品;且來到了朝鮮時代的社會,宗氏之外的人民分為「良民」以及「賤民」兩大範疇,其中良民又可以區分四個階級,分別為:兩班貴族、中人(官員妾所生的兒女)、常民(一般百姓)以及白丁(多從事低賤職業,如屠夫);而賤民則泛指:奴隸、娼妓、賤妾所生之兒女。而這裡朝鮮時代的「良民」中指稱王朝貴族的「兩班」(양반,貴族),以一用詞用法仍被保留下來,一直到現今21世紀的韓國,仍是流傳在韓國人的日常對話口語中。

如當今韓國人多用著「兩班」來形容指稱受過高等教育、出身良好、社會地位高的人。如在韓國大學內學生私底下談論教授時,也會說「那個兩班(貴族)怎麼怎麼樣……」,而少用「林教授」、「李教授」之類的用法,相較於中國現今社會,我們很少用「上上品」或「上中品」之類的詞語來評價他人,由此可以看出來,從古到今居住在朝鮮半島的人,他們所祈求的「間差」社會結構意識,被韓國語保留下來,且被揭露出來。

韓國語,注定開創了韓國人之間的格距,且作用在他們社會上。

最後,韓國人對於「職業的間差」也特別反應在語言體系上。如韓國人三人在場在互相寒暄問暖時,稱呼對方的無疑是以對方的職業、頭銜為稱號,很少直接稱呼名字;但更特別的是,若是只有兩個人的話,如在韓國連續劇中,父親叫自己的女兒(如在韓國盛行的「財團連續劇」,劇中女兒剛好是在爸爸一手創立的公司內擔任代表時),也以「金代表」或者「金社長」稱呼其子女。甚至在筆者的學校,身為一位博士班的學生,教授稱呼我時,除非是自己的指導教授,不然也多是以「陳老師」來稱呼,少見直呼其名字的。

而最典型的日常對話,莫過於當某人問你的職業時,非韓國人思維大多以「我是老師」一語回答之,強調的是「老師」這個職業;但若是韓國人思維,則是習慣連同服務的學校以及單位(特別是在好的職場工作時)一起講出來,如:「我在高麗大學教書」,強調的是「服務、就職的單位」,之後才是我的「工作性質內容」等,而這樣子的答句,無非是想形成一種「間差」,告知對方你的身份、你跟我的距離,此社會風氣,也反映在語言上,且語言也同樣的反映、建構出此間差社會。

就如同德國現象學家——海德格(Heidegger)在《路標》一書所言:「語言絕對不是人的一件作品,而是語言(自己)說」。語言它透露出韓國人存在的模樣。

 

(三緣,語言,鑄造韓國「間差社會」(上),待續)

 

註1:

「學緣」、「地緣」從某個角度而言,也是韓國人發達的「被害」意識發酵,因為集結相同背景的人,形成一種集團,一種力量,來防禦、保衛自己的權利。

註2:

用李圭泰的來說,就是「학력에 집착하는 버릇」(執著於學歷的陋習)。

註3:

有關於韓國語語脈分析,請參閱筆者《簡單快樂韓國語1、2》、《韓語超短句—從「是」(네)開始》、《韓半語—從「好啊」(콜)開始》(統一出版社)等韓語語脈分析書籍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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