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島鏈系列(四):台灣之塔——遲來七十一年的台籍戰歿者慰靈碑紀事 | 林吉洋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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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島鏈系列(四):台灣之塔——遲來七十一年的台籍戰歿者慰靈碑紀事

平和之礎,台籍戰歿者名稱僅刻於一角落,對照韓國籍戰歿者的調查工作,台籍戰歿者的歷史調查刻不容緩。 攝影/林吉洋
平和之礎,台籍戰歿者名稱僅刻於一角落,對照韓國籍戰歿者的調查工作,台籍戰歿者的歷史調查刻不容緩。 攝影/林吉洋

沖繩戰役最後戰場「摩文仁之丘」現在建設為平和祈念公園,其中有一石碑群題名為「平和之礎」,顧名思義為追求和平運動的基礎。石牆上刻了沖繩戰役24萬餘犧牲者姓名,告訴後代人:戰爭的代價是無盡的生命逝去,數十萬家庭的破碎。而每年6月23日慰靈日,戰歿者遺族仍會到此處遙祭亡靈。

平和之礎背後的山丘被稱之為「靈域」,沿路走上去,兩旁全是來自全日本五十多個地方政府,與社團獻立給地方出身的戰死者立碑。立碑者同時紀念沖繩戰死者與南方諸島戰役戰死的120萬陸海軍戰歿者。

其中,沖繩縣籍的戰歿者將近15萬人、而非沖繩縣籍將近八萬人,而非日本籍的戰歿者,美軍為14000餘人、大韓民國365人、朝鮮人民共和國有82人。其中台灣人有34人。

台灣戰歿者姓名就刻寫於石牆一角,僅於2005年增補一次,共計34位,對照一旁韓國戰歿者的紀錄,只要該年度有調查更新資料即新題人名,相較之下,韓國面對歷史的態度與對戰歿者的尊重,使台籍戰歿者資料遺缺之多顯得落寞。

台籍戰歿者慰靈碑立碑運動

6月6日筆者離開沖繩的前一天,沖繩迎來梅雨季的第一天,在絲絲細雨裡,我第四次踏入沖繩島南端的平和祈念公園。這一天一座新的碑塔正在動工,名稱叫做台灣之塔1

同行的許光輝先生顯得激動興奮,他感慨道,此行是他六年來,第一百一十七次踏入平和祈念公園。而這六年,他一直在等待今日。

許光輝是日本台灣平和基金會理事長,早年曾留學於沖繩及日本,目前在琉球定居擔任導遊與翻譯的工作。許先生長年推動台日交流歷史研究,曾參與推動設置烏山頭水庫「八田與一慰靈碑」,以及位於基隆和平島公園的「琉球漁民慰靈碑」。而許會長目前推動的沖繩戰歿者慰靈碑,至今已邁入第六年。

許先生回溯二十多年前留學於沖繩,他第一次踏入平和祈念公園時,看到日本政府從中央到地方對二戰歷史的重視以及對戰歿者的緬懷紀念。而園區內甚至興建有一座兩百坪地紀念塔悼念戰歿的韓籍士兵,該塔由韓國政府在1972年出面,爭取設立於平和公園園區內祈念堂一側顯著位置,而且是由當時強人總統朴正熙落款。對比之下,台籍戰歿者的紀念與調查工作卻遲遲毫無進展。

根據許先生的調查研究,沖繩戰役中台籍戰歿者絕對不只有34位,當時台灣人在沖繩的移民人數至少在朝鮮籍十倍以上,按照當時戰爭召集的情況,台籍戰歿者人數推估在1500人左右。

沖繩戰役中台籍戰歿者的實際狀況,仍需要嚴謹的歷史資料調查,然而台日政府單位,卻在這七十一年間對這段珍貴歷史保持沉默,尤其曾有批評者認為「台籍日本兵」是「中華民國政府」的敵人,即便有如此重重的困難橫亙眼前,也未讓許光輝在爭取設立戰歿者慰靈碑的腳步上卻步。

作為「中華民國」敵對方存在的「台籍日本兵」有多少呢?根據日本厚生省統計資料,1937-1945年戰爭期間,一共徵用台籍軍屬(軍伕)126,750人、正規軍人80,433人,總數207,083人;其中戰死者為30,304人,另有估計約有15,000人行蹤不明。總計有45,000餘台籍日本兵踏上征途,一去不返。

這些台籍戰歿者作為中華民國的「敵國士兵」,無緣奉祀於忠烈祠,而另一方面,安置於靖國神社的奉祀行為,卻也曾引發異議者抗議。至於其他紀念活動、儀式則引發為何紀念、如何紀念的政治動機以及歷史定位爭論。隨之而來一連串問號,都可能引發各黨派的歷史論戰,遂讓政治人物避之唯恐不及。

在日本殖民時期,無法否認有的人以志願兵入伍參戰,為的是爭取台灣人地位提升;有的是不得已徵召入伍,或為了改善家庭生活。台籍日本兵的身分與歷史,從此淹沒於歷史洪流,其魂魄或者飄盪於南洋諸島,未得其所。

「台灣之塔」旨在提升台人地位、強化台日交流

許光輝認為「台灣之塔」可以讓很多人看到台灣跟沖繩的關係,連結台日的歷史文化,台灣人在二戰時期的犧牲,也可以讓老僑民跟新僑民形塑對己身身分的認同。抬起頭來,大方承認自己的祖先來自台灣,許光輝表示:

我們希望讓歷史說話,讓台灣人在日本抬起頭來,希望日本人記得這件事,台灣人在二戰時期曾經為日本犧牲過。日本對台灣的安全保障有其責任。

長期觀察日本社會的許光輝表示,建塔除了是紀念戰歿者,更希望藉由建塔運動,引起日本社會正視台灣在國際社會的孤立地位,並提升台灣人在日本社會存在的處境。

追溯1945年的沖繩戰役死去的台灣兵與台籍移民,也會連結到現在在沖繩島上的台灣人。沖繩島內的台灣僑民以融入日本社會為榮,以後代取得中產階級位置、大學教職,或女兒嫁入出身良好的中產家庭為榮,台僑以隱沒在日本沖繩社會為榮。甚至華僑社團及商會,對立碑一事也許多不同立場。

華僑在日本少數族裔保持低調,不願碰觸敏感的政治議題,特別是華僑商會內部有分別來自中國大陸與台灣的僑民,立碑一事有可能造成僑界內部裂痕;第三為了做生意,這件事情肯定會挑起中國的敏感神經,而現在陸客是重要的觀光財來源,可能得罪某方遭到封殺,因此絕不輕舉妄動。

台灣來到沖繩觀光旅遊者非常多,台籍沖繩戰戰死者慰靈碑設立正好能夠讓台灣人認識到台灣與沖繩悠久的歷史與文化交流傳統。另一方面,恰好能夠利用沖繩的台灣慰靈碑,強化台灣對外交流的經驗。

許光輝查詢紀錄發現,沖繩臨戰前,倉促上任的島田叡知事發現沖繩島自身存糧嚴重不足,立即奔赴台灣基隆調度7萬石米糧,相當於一千萬斤的白米提供沖繩守備半年的存糧。現在台灣雖不再是日本殖民地,但台灣對日本依然友好,日本人應該要正視台灣的存在,也希望日本境內台灣人可以抬頭挺胸,而不是做日本社會的隱形人。因此,立碑不僅是對歷史教訓的記取,也藉以提昇台灣人的國格,透過立碑讓自己被看見,並不被消音。

許光輝與日本台灣平和基金會成員推動「台灣之塔」興建事宜,由左至右分別是,台僑西田金市(中文名稱:羅金池)、許光輝、日籍理事錦古里政一、台僑野原京子女士。 攝影/林吉洋
許光輝與日本台灣平和基金會成員推動「台灣之塔」興建事宜,由左至右分別是,台僑西田金市(中文名稱:羅金池)、許光輝、日籍理事錦古里政一、台僑野原京子女士。 攝影/林吉洋

沒有政府的幫助,只有台日兩地民間社團力量的立碑運動

令人深思的是,許先生與其同志所欲推動的台籍戰歿者慰靈碑,不僅僅訴求共同紀念過去台日所經歷的戰爭苦難,也是為了「加強台日交流與安全保障」,然而正正是因為此訴求,反而挑動了敏感東亞國際關係。

許光輝告訴我更驚人的消息,提供土地給與基金會興建「台灣之塔」的單位,正是日本的「翼友會」——亦即日本二戰期間所餘下的神風特攻隊隊員,為紀念犧牲戰友所籌組的組織。

「神風特攻隊?那不是右翼的組織嗎?」聽到這個答案使我心中微微一震。

許光輝說「翼友會」現在就剩下四位老人,最老的已經95歲臥病在床,最年輕的也已88歲。沖繩一戰,估計有數千架次戰機從九州與台灣飛到沖繩,然而其中大多數都被擊墜於海面。戰爭末期,神風特攻隊員在訓練不足的情況下,太多的犧牲是被擊墜於太平洋海面。

這些曾為日本二戰期間神風特攻隊隊員的遲暮老人,之所以願意捐出土地給予建設「台灣之塔」,完全是出自於感念台灣人被迫捲入戰爭,仍在二戰期間對日本給予的幫助。

所謂的幫助,所指的也包括在二戰戰況緊急之時,航空隊甚至於高雄和台南,分別招募24位與20位特攻隊員。為了與日本本土神風特攻隊區隔,而以台灣之玉山(日本人稱玉山為新高山)命名為「新高特別攻擊隊」。

因此平和祈念公園的「台灣之塔」,與之並列的正是日本翼友會成立的「空華之塔」,紀念二戰期間於海上犧牲無法返航的飛行員同袍。

對照韓國人在園區顯眼之角落,擁有自己的紀念碑及園區,「台灣之塔」的位置,恰好位於日本各都道府縣、法人團體的慰靈碑群中間,在這個位置建碑,曾經有人質疑這種做法是矮化台灣國格,對此許光輝苦笑的解釋:

我沒有辦法,六年來台灣政府不願意主動出面,日本政府更無法顧及台灣這個國不成國的地方,所以我們只能以民間團體對民間團體的方式來紀念這個事情。倘若有人不滿這個地點,除非還有人可以拿到平和祈念公園裡其他的土地同意書?

即使承受罵名,許光輝仍是笑臉盈盈地迎接紀念碑的落成。「或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翼友會提供的土地,其面向海洋的彼岸正是台灣。台灣之塔正可以為台籍戰歿者指引歸鄉的方向。」許光輝感慨地說。

台灣之塔的方向正對著西南方,正是台灣的方向,許光輝說冥冥中已經注定這些台灣無名戰死者需要有一條指向歸鄉的路。 攝影/林吉洋
台灣之塔的方向正對著西南方,正是台灣的方向,許光輝說冥冥中已經注定這些台灣無名戰死者需要有一條指向歸鄉的路。 攝影/林吉洋

「台灣之塔」引發的爭議與回應

6月25日也就是沖繩慰靈日後兩日,紀念沖繩戰役死去的台籍戰歿者慰靈碑終於在民間人士爭取之下於平和祈念公園落成,距離終戰已七十一個年頭。

這件事情只有很少的媒體關注,僅有的報導來源甚至是日本(含沖繩)媒體的報導。當然也引來批判者質疑「歌頌日本軍國主義的嫌疑」,碑體本身署名蔡英文總統的落款也成為引人矚目的焦點,甚至中國方面在第一時間,只能簡短以官方回應,認為「台灣也是二戰期間日本軍國主義的受害者」。隨後,中國部分媒體甚至以「漢奸之塔」來嚴厲批判之。

許光輝與其夥伴終究必須面對「美化殖民的質疑」,當時台灣乃位處於殖民地的壓迫下,大部分台灣人在殖民地承受歧視與差別待遇也是事實;且在日本戰爭時期推動「皇民化運動」,動機仍是為了戰爭動員與穩固內部統治。台灣之塔落成後,這些議題亟待釐清與評價。

對於可能的質疑存在,「台灣之塔」或許正是要點出,台灣至今仍無法面對、並敘說清楚的二戰歷史,許光輝以高昂的語氣強調:

過去的國民黨也曾帶來的黨國教育、反共教育的神話,告訴我們「我們是戰勝國」,但是明明台灣人在二戰期間,卻以日本兵身分戰死於沙場,我們對這一群戰死於異鄉的台灣人,我們不知道放在哪個位置?

當時從軍者明明知道活著回來的機率很小,卻也只能從容赴死,難道他們沒有納悶過台灣人為何而戰?難道不也是為了保家衛國?雖然戰後那個國後來變成另外一個國。但在那歷史場景裡面被徵召赴戰場的人,他是什麼樣的心境,是光榮還是哀戚?

我們要如何去告訴後代這段歷史?戰後換一面國旗,這些死去的人就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如果忽略掉這段歷史,我們對得起這些沉默的死去的人嗎?

絕對不能以現在的情境去描述當時的戰場關係。那個時代底下,台灣兵與日本兵在戰場上「皆為同袍、生死相依、榮辱與共」。在那個當下,每一個人都在歷史時代中,履行自己的職責。

6月25日落成的台灣之塔直切台灣二戰期間的歷史爭議,也牽動周邊國家的關係。 照片/許光輝提供
6月25日落成的台灣之塔直切台灣二戰期間的歷史爭議,也牽動周邊國家的關係。 照片/許光輝提供

台籍戰歿者慰靈碑的設立與署名問題,涉及二戰歷史、台日交流與兩岸關係,可謂是觸發了東亞國際政治的敏感神經。然而,這些重要的歷史課題,卻未曾被輿論嚴肅探究,甚至就連台灣官方的態度始終保持低調與模糊,著實令人遺憾。

死者為大,紀念台籍日軍戰歿者,固然有其還原歷史事實的貢獻,但如何將這股戰爭犧牲者歷史記憶,轉化為對戰爭的反省與守護和平的社會意識,以回應平和祈念公園「平和之礎」的存在意義,或許將是更重要的歷史探究課題。

台灣在二戰期間承受戰爭的苦難,仍有研究的空間,社會如何同時包容各種不同的認同與歷史敘事,傾聽與接納不同族群苦難的生命故事,以歷史教育打破族群隔閡,這些都考驗著台灣社會的包容度與反省力。而日前洪素珠辱罵榮民事件,引發台灣社會跨黨派共同撻伐與譴責正是一例。

「台灣之塔」正是提醒台灣社會,不同歷史觀的認同持論者如何去認知歷史,又如何去看待不同觀點與敘事,將之引導向反戰教育,而非美化戰爭,藉以提升人類社會足以和平共存的認識基礎。這些歷史課題,正在等待社會的評價與回應。

 

[1].

台灣之塔 建立由來記:
為彰顯並悼念在前次大戰中獻身沙場的台灣戰士,我們矗立起「台灣之塔」慰靈碑。在此摩文仁之丘,有感於台灣戰士之崇高志節埋沒七十年仍無以彰顯,日台兩地有志之士募集善款加以援建,以示不忘,並使世世代代,可資憑弔。 當時日台之間皆為同袍,生死與共,榮辱同擔。來自台灣英勇參戰二十多萬人中,三萬人戰歿,一萬五千人失蹤。無論時代如何變遷,超越族群與國家,凡犧牲一己性命守護他人之義舉,不應為後世遺忘。 為了回報戰時受到台灣各方深恩厚澤,本處土地由沖繩翼友會提供。期盼成為親善交流橋樑,鞏固日台間的恩義連結。 祈禱台灣戰歿犧牲者靈魂安息!希望來訪的朋友們,體認前人深刻情誼,後續予以發揚光大。

一般社團法人 日本台灣平和基金會

特定非營利活動法人 台日交流協會

2016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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