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牌界的人資部長:我留下來,是為了照顧這些無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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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友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一開始跟阿新聊天,會有種做筆錄的錯覺,話很少,問一句答一句。這麼老實的人被騙,雖不難理解,卻仍感嘆。

遭陷害入獄

阿新的母親很早就過世,爸爸再娶,後母是八點檔裡會出現的那種後母,想盡辦法荼毒前任太太留下的孩子,所以阿新十幾歲就離開彰化員林老家出外打拚。

阿新的生活一直很拮据,直到做了載送電纜線的工作才比較寬裕,載著載著,乾脆自己開起公司,專門標鐵路局與電信廠商的電纜盤回收生意。有了生意經驗後,還開了另一家公司分頭賺。只是,懂得賺錢卻不懂得守財,別人看阿新口袋飽飽,紛紛找他投資入股,賭場、茶室、酒家……什麼匪類門路都摻一腳,但「怎麼賺就怎麼花出去」,阿新說。

還好電纜回收公司這隻金雞母始終維持著正派經營,全台的每一筆生意都清清楚楚,該賺的也沒虧過。

只是沒想到,最信任的倉庫班長竟然在阿新的公司即將屆滿二十週年之際動了歪念,使得阿新被鐵路局控告貪汙,判刑十一年。

賠了夫人又折兵的阿新當然不服,請兩位律師上訴三、四年才改控侵占,刑期縮短為一年九個月。但律師出庭一次五萬,單是聘請律師的費用就讓阿新又花了幾十萬。

入監前,阿新先關在土城看守所四個月,同房的牢友比他早兩個月出去,阿新便把家中的地址、電話都交給這位牢友,請他出去後帶個口信給太太,希望她能來面會。

結果太太沒來探望阿新,卻跟這位牢友越走越近,還幫對方買了一輛機車。

從看守所出來後,阿新得知此事氣急敗壞,即使里長的監視器錄到兩人過從甚密,但太太堅持不認,連丈母娘都護著牢友說話。

嚥不下這口氣的阿新追到牢友家中打算興師問罪,對方或有預料到這一天,早已逃之夭夭、吉屋出售。但阿新畢竟在樹林住了將近三十年,之前的錢財人脈讓他「喊水會結凍」,有人幫他打聽到牢友每天傍晚都會接兒子下課,阿新便到學校對面守候,一見到人,立刻拿出預藏的刀子抵住對方。然而,隔壁就是派出所,整個過程像黑色喜劇一樣,當場被捕,刑期立刻再多一筆六個月,加上尚未入監的侵占之罪,總共判了兩年多。

阿新入獄前控告牢友「妨害家庭」,太太出庭了,牢友卻傳喚不到人,官司還在興訟中,阿新就入監服刑了。最後因證據不足,牢友沒事;但阿新與太太的子女監護權之爭,因阿新坐牢將超過半年,法官因此判三個小孩的監護權全歸太太。

阿新沒有前科,獄中表現也良好,一年多就假釋出獄,此時的阿新六十歲,原本想回頭找牢友與暗中促成兩人在一起的丈母娘討個公道,但想想也沒用,「我已經是有歲數的人了,三個小孩都大了,我再不甘願去找他算帳,要關到什麼時候?關到死?」

艋舺公園裡的老貴人

來到萬華龍山寺一帶,阿新說:「太太被人占去,什麼都沒……唉,算了啦!在這住、在這睡。」他在艋舺公園找到一個空位,晚上九點以後可以鋪紙板睡覺;隔天到了用餐時間就跟著其他街友去排隊領取善心人士發放的便當,後來還有其他街友帶他去大理街上的人安基金會吃免費的愛心餐。吃住沒問題,心裡就安定一些。

一個月後,好心的街友見他工作找得不順利,便告訴他在萬華生存的重要消息:「你有困難就去找獻忠啊!」

獻忠幫阿新找了需要舉牌工的派報社,但仍要等上幾個月才有工作機會,所幸阿新睡覺的位置每天清晨五點多就有五位八、九十歲的老人家聚集,聊到晚上八、九點才會陸續回家(也是因為這樣,位置才會空著吧)。老人家行動緩慢,一整天在那裡想買什麼、想吃什麼,就隨手招來阿新跑腿幫忙。出獄後的痛苦以及等待工作的焦慮,都多虧了這幾位老人家把他當自己的晚輩看待才舒坦一些。過年時,大家還合包了將近兩萬元的紅包給阿新。

遺憾的是,三年過後,等到阿新靠著舉牌工作終於有了穩定的收入時,卻只剩下一位阿公一位阿嬤還健在,可以讓阿新陪他們說說話。

舉牌界的人資部長

阿新的舉牌工作是從早上九點半到下午五點半,每站一小時可以休息十分鐘去抽根菸、上廁所,中午也有一小時的休息時間,所以真正站立的時間不到六小時。負責人力的派報社偶爾會來巡邏,只要人在就沒問題,畢竟請人舉牌的最大用意就是打廣告,萬一人不在場,廣告牌就會被警察或環保局沒收。

派報社以往都是開車到萬華一帶找人,僅有少數人是自己到派報社應徵;後來派報社見阿新有責任感、品行又好,就請阿新每天幫忙找人上工,這樣一來,派報社可以節省不少尋覓人力的時間與管控分配的心力。阿新也認為這樣可以幫忙更多流浪街頭的同伴保留工作機會,於是一口答應,隨即透過社會福利中心、人安基金會、艋舺公園等街友群聚之處放消息。

找阿新要工作機會的人越來越多,派報社發給每個人的薪水是一天八百元,阿新一毛錢都沒抽,「因為這裡都是艱苦人」,他說。

派報社每週二、四上工,每到上工日的早上六點鐘,阿新就準時出現在龍山寺對面,讓想舉牌、發海報的人找他報到,然後他就開始分配人力。七點一到,派報社的人開著車子來,每人先發兩百元工資,再把這些人載到各地路口,從台北到桃園都有,下班時間一一接回來時再發六百。

過去派報社的舉牌工裡,從來沒有像阿新這樣的角色,他大概可以算是時下企業裡的「人力資源部門」吧。阿新把這份工作做得有聲有色,現在每次都有六、七十個人固定上工,派報社老闆娘為了感謝他招募與組織人力,只要來一個人就給阿新一百塊,在一個禮拜兩個工作天的情況下,阿新現在光靠召集人力,一個月就可以賺四萬多,現領。不僅不用自己舉牌,還找來睡在他左右兩邊的街友一起幫忙,畢竟人多了,要處理的瑣事也變多了。

那現在終於租房子住了嗎?

「沒有。」

不是每個月有四萬多塊?

「可是要照顧這裡的人啊。」

阿新堅持繼續睡在艋舺公園,離這些上工的人近一點,「說實話,基金會、教會都有得睡,我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就是要把這些人照顧好。」

每次六點鐘集合時,阿新都買燒餅、包子發給那些要上工的人;傍晚車子回來時,再買香腸給他們當點心。早晚加起來大概要花二千元,一個月有八次。

這些「人力資源部門」下的六、七十個艱苦人,阿新幾乎都很熟悉他們每個人的狀況;若誰臨時需要急用,他們也都會來找阿新。「我現在吃飯在基金會、缺什麼就去社會局拿,剩下的就做善事,錢對我來說都是空的,可以過就好。」阿新說。

阿新召集的人裡,八十歲以上的有三、四個;七十歲以上的也有好幾個,雖然有些人行動比較吃力,但都很認真舉牌、發海報。每當阿新跟著派報社出車巡點時,總會一一提醒派報社的人誰的腳不方便、要準備椅子讓他們休息。

颱風天他也會保護大家,絕不允許風雨中還在街頭舉牌的辛酸畫面。「颱風天手哪抓得動!自己都站不穩了還舉牌!萬一牌子被吹倒了,打到人怎麼辦?那種我不會答應叫人。」

但阿新也有他的規矩。

「我跟想來工作的人說,你們平常喝酒我不會管你們,舉牌上班的時候絕對不能喝,要是被我抓到就永不錄用。」

有人難免犯戒,若對方真的很苦,阿新會顧念地再給予一次機會;只要阿新願意原諒,老闆娘也都聽他的。但再犯,就只得狠下心腸。

一回,有個人報名舉牌,早上出發時領了兩百元頭款後,卻在工作途中落跑,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晚上阿新找到這個人時,對方口氣充滿挑釁,阿新氣到忍不住揮他一拳,「我揍你是因為你沒錢吃飯應該要來跟我說,不要騙說要舉牌卻丟掉兩次,這樣會害死江小姐,如果她做不好、公司收了,其他人怎麼辦?」

現在阿新的事業版圖已經擴張到三家派報社,江小姐是其中一家的負責人,做人阿莎力(日語:乾脆)、對員工又好,該給的錢從來不拖欠。以前派報社只要聽到是「艋舺」的人就不太愛用,因為流浪漢或嗜酒的人容易帶給公司麻煩,但江小姐體恤他們都是艱苦人,願意讓阿新專門找這些人來工作。光是她這家公司,每次就開出四十個工作缺額。

艱苦人照顧艱苦人

阿新住在艋舺公園的時間長了,知道有些艱苦人確實沒有能力工作,偶爾他會五百、一千地給他們,有時甚至數千元之多。當提供食物的基金會需要買東西時,他有時也會直接付錢贊助,還會主動詢問社福中心最近有沒有聽說哪個人有困難?

阿新是寧願自己掏腰包接濟,也絕不容許有人騙派報社的錢去吃飯,「不能因為你一個人卻害到更多艱苦人。」

阿新的報酬這麼豐厚,也開始出現競爭對手,甚至給出每天工資八百五十元的利誘,但因為對方脾氣不好,至今只有二十幾個人力。

「我在這裡住這麼久,跟誰要用什麼方法講話我都知道。」所以阿新手上的人力始終穩定不斷。但這也引來萬華地藏廟前的三個小混混想勒索揩油,他們除了要拿派報社發給阿新的錢,還要阿新去向那些舉牌、發海報的人每人抽五十塊薪資。

「要我花錢照顧這些艱苦人我甘願,但這些小混混什麼都不做就想拿錢,我怎麼可能!一毛錢都不給!」

身邊的街友聽說此事也忿忿不平,還幫忙牽線請當地角頭出面,角頭只對小混混說:「這是古意人,你們不能這樣惡質。」兩句話就擺平了。

阿新也很上道地擺了一桌請角頭吃飯,為這些艱苦人與自己表示感激之意。

雖然流落街頭,但講義氣的阿新遇到的貴人也不少。

有個阿新後來認當大哥的人,晚上都會到萬華簽牌、泡茶,他很喜歡阿新,在阿新落魄時對他照顧有加,還邀阿新到家裡住,但阿新依舊為了照顧眾人的責任心而拒絕了。不過時間一長,阿新知道這位大哥是可信任之人,就把幾萬塊寄放在他那裡,方便臨時需要時可以動用。

為什麼不存自己的戶頭?原來阿新以前回收電纜盤之外的另一家公司會計,把阿新賺的錢全拿去買股票而沒繳稅,被國稅局開罰十倍金額,「幾百萬的十倍!」宣告破產的阿新名下再也不能有任何財產,否則立刻會被政府自動扣走。

現在只要是不必張羅派報社人力的早上,阿新每天六點多就開始繞行萬華的寺廟:龍山寺、祖師廟、地藏王……總共六間。由於沒地方煮吃的,阿新就買一些水果去拜,一方面把這儀式當作運動、照顧自己患有糖尿病的身體,一方面也誠心為自己及艱苦人祈禱。

繞完一圈回到公園稍事休息後,若沒特別需要照顧的人,不賭也不喝酒的阿新就到人安基金會幫忙,那裡每餐有七、八十人吃飯,難免有一些吵架的小狀況,阿新就負責調停。

阿新在獄中時,女兒跟媽媽一樣完全不理他,但兒子曾帶錢去探望過阿新,他知道爸爸的罪名是被員工陷害的。聽說兒子已經開始工作不用再靠家裡,但阿新還是希望能存點錢留給他娶妻生子,除此之外,別無掛念。

「我就這樣而已,做一些善事,身體健康就好。我心裡在想,如果我能繼續像現在這樣固定,以後就留一點給兒子……。」

能以最簡單方式活下來的人,心中似乎已經可以沒有自己。

※ 本文摘自《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原標題為:〈照顧〉。


《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
作者:李玟萱
出版社:游擊文化
出版日期:2016/12/05

圖/游擊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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