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美的一刻謝幕:鈴木一朗東京引退的侘寂美學

聯合新聞網 鄭仲嵐
圖/路透社

麥加朝聖

3月26日,日本東京都的櫻花正式依序綻放,28日迎來最盛開的時候,首都吹起賞櫻風,各大公園與河岸兩旁,日夜擠滿賞櫻人潮,好不熱鬧。2019年的東京櫻花,比前一年晚了9天才開,依舊吸引大批遊客前往欣賞。櫻花被喻為日本人的精神象徵,從開花到綻放,短則一週長至十天的開花季,沒人能準確掌握何時會凋謝;櫻花始終在等待一個時機,在最美的時候凋零。

就在幾天前,日本棒球界一代天才打者——鈴木一朗——在3月21日美國大聯盟的日本開幕戰後,親自宣布退休,未來將退居到球隊第二線。雖然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但當正式退休宣告來臨,依舊讓許多人難以相信;在東京巨蛋迎接來的,不只是大聯盟開幕戰,也是一朗球員人生的閉幕戰。筆者不少日本記者朋友,原先只是申請記者證備用,結果收到消息的當天,全都在午夜前趕到記者會現場。

從一朗隨西雅圖水手隊抵達日本的那一刻起,不只日本媒體高度關注一朗動態,賽事門票也早被球迷掃購一空。從3月17日水手隊與巨人隊熱身賽起,日本棒球迷宛如前往聖地麥加做朝拜的穆斯林般,魚貫地湧進東京巨蛋,就連平凡不過的熱身賽,都有46,000名觀眾進場,人聲鼎沸,萬頭鑽動。日本體育雜誌《Number Graphic》第974期更以「去看一朗吧!」為題,請來多位資深記者與前職棒球星撰寫系列文章,回顧20多年來他們認識的一朗。一切的一切,似乎早有脈絡可循。

日本人雖看似理性,但為了看一朗,理智的日本人似乎也變得更激情,單單賽前打擊練習,全場已經歡聲雷動。等一朗正式登上打擊區,一如既往地將棒頭遙指中外野時,全場球迷更是熱血沸騰地起立拍手,忘情大喊「ICHIRO!ICHIRO!」。待一朗被換下場時,球迷持續對這位現代棒球史上最偉大的打者致上不歇的掌聲,一朗成績實際上如何早已不重要。就如同一代宗師在武壇上展露身手後拱手作揖,一朗脫帽環顧全場致意,聲音與動作如電流沁入人心,這無疑是一種信念。

圖/路透社

時機點

縱橫職棒圈28年,鈴木一朗生涯累積無數難以超越的成績,早已不用一一細數。一路打到45歲,不惑之年的外野手,不只在美國大聯盟,在世界各國的職棒都是瀕臨絕種。一位從一朗歐力士隊時期,就隨隊採訪的阪神虎資深記者,在一朗開幕賽退休後,當面感慨地對筆者說,「剛開始聽到的時候,當然會很驚訝,不過仔細想想,這也許是個最好的時機。」

從春訓官辦熱身賽開始,一朗的成績就相當低迷。雖然在開季前一朗還是簽下一紙75萬美金的大聯盟合約,讓許多球迷認為他至少會打完這一季,不過最後,一朗終究在東京與鄉親父老的見證下,宣布結束選手生涯。

在引退記者會上,一朗說在春訓的比賽時,就有在思考引退的事,不過在筆者看來,一朗也許就如同日本傳統的「侘寂」美學,在自己的故鄉,且受到全場觀眾注目的燦爛時刻,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也許是開幕第二戰臨時的決定。

「侘寂」是日本古來的傳統美學意識,最早可推算到7世紀後半的《萬葉集》,本來意指日本傳統的生活型態,雖然時光短暫,有點缺陷,但仍在最好的時刻收尾,不留下任何遺憾。「侘寂」在室町時代因茶道而逐漸廣傳,在江戶時期如松尾芭蕉等作家的作品下漸集大成,並深入平常百姓生活中,成為日本傳統的生活態度。沒有恆久長存、完美與完整的事物,這三要素構成了「侘寂」美學基本精神。

也因此,「侘寂」被視為無常概念的延伸,如何找尋最佳的時機點,展現自己人生的最佳時刻,成為日本人的精神依歸。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家川端康成,在72歲時開煤氣自殺,未留遺書,至今外界仍不知真正原因。但或許,川端康成一直在人生慢慢走向盡頭之際,找尋一個最佳的「時機點」離去。

曾有日本球評家說過,棒球打者基本上都是觀察投手的投球節奏,以此因應調整出最佳的出棒時機點。不過一朗是個相反的類型。他會先設定好自己的出棒時機點,再等投手投出的球落入他所設定的時機中,在那之前,會將球破壞掉(打出界)。雖然聽起來有些抽象,不過不隨他人與外界改變,堅持自己最好的時機,反而是一朗的風格。

圖/路透社

孤高感

「侘寂」另一個強調的「寂」則是孤寂,這種孤寂不是現代解釋的孤僻或是孤單,而是一種恬然閑靜,雖然枯朽但是卻豐富的自在美。最早的「寂」思維,可以回溯到14世紀中葉吉田兼好法師的文學作品《徒然草》,裡頭圍繞著恬靜、無常與死亡等自然輪迴。一心不亂的28年職棒人生,正是一種「寂」的表現。

從1994年打出單季210安打,人氣爆發那刻,一朗就被認為是日本棒球史上「孤高的天才打者」。事實上,在引退記者會上,一朗也坦言,從那個時候開始,再也不覺得棒球有趣好玩了,他的「寂」思維儼然在那個時候慢慢成形。一直以來,一朗始終很討厭「天才打者」、「偉大球員」等辭彙,他認為這些都是他一直保持如修行般不斷地練習而來的。因此,與其說一朗是天才,不如說他是在「努力」與「練習」上的天才。

之前所述的前歐力士,現阪神虎資深記者跟筆者說:「一朗從以前就是如此,在球場外當然會談笑風生,但進入球場後,一朗就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見到面頂多就是點頭打聲招呼,跟隊友也很少互動,彷彿與自己對話般,做著自己的練習」。而確實,一朗的風格成形,歐力士隊的「默認」也幫了不少忙。

歐力士是在1989年平成年代經濟泡沫化的背景下,從阪急勇士手中接手經營,並在1991年選秀時選進一朗。1994年成績大爆發後,一朗成為歐力士隊看板人物。該資深記者回憶,從那時起,一朗就開始穿起寬鬆的嘻哈服飾與球鞋隨隊移動;有時甚至跟球團說,今早有自己的調整行程,下午才會搭飛機過來。

「我們當時都覺得,歐力士好天真啊,不穿西裝跟著球團移動,這種事在巨人、阪神或中日根本不可能發生。」資深記者說。而筆者認為,歐力士身為小資本球團,對於大咖球星的誕生自然是相對容忍,就如同小公司突然出現超強的人才,小公司如果沒有這人才就會大虧損,多半都會容忍。但話說回來,一朗始終如一維持著自己的步調,縱使成為世界注目的球星卻仍自我控制,僅靠他人督促恐怕難以達至,更需要自我的領悟。因此一朗才會說自己不適合當總教練——人若不能自我領悟,其他人說了也是白說。

圖/美聯社

平成終焉

2019年4月底,日本現任天皇將迎來生前退位,而一朗也在3月底的此刻,正式宣布高掛球鞋。巧合的是,一朗打出生涯3000安打的那一天,日本天皇也宣布因為年紀與健康問題,將於2019年正視退位讓給德仁皇太子,一朗劃開了平成時代的棒球新頁,最後也在平成時代的終焉,為自己的棒球生涯劃上休止符。

一位朝日新聞的記者跟筆者說:「每個時代都有棒球英雄,昭和的話是長嶋、王貞治,平成的話就是鈴木一朗。」一朗毫無疑問樹立平成時代的棒球標竿。鈴木的Suzuki是日本第二大姓,Ichiro(一朗或一郎)則是日本大正年代與昭和初期最常被取的名字前五名,兩個平凡不過的姓與名,卻組合出在世界舞台綻放不凡光彩的棒球員。

櫻花本該在最好的時節綻放。一朗也在如櫻花綻放地那一瞬間,在東京巨蛋的打擊區上迎接棒球生涯最後打擊。一朗曾對媒體笑稱,「對,我想會打到50歲,然後退休之後消失,我想完全消失,別再被找到了。」只是一朗最終還是在記者會上笑著坦承只能打到45歲,「我食言了」。隔天,一朗一貫地穿著寬鬆衣裝,飛回西雅圖,就此隱身在媒體前。

2019年的櫻花比去年晚了9天,也許有人會覺得,如果東京櫻花凋謝的時機跟一朗退休時間相符的話,或許會更有美感。不過侘寂除了孤高、寂寞之美外,當然還有缺憾之美。

人世間不可能事事盡如人意,引退時機也是。如果真如上述所言,那麼往後每年東京櫻花凋謝的時刻,只會讓棒球迷更觸景傷情。一朗選擇在此時謝幕,決定走下修煉道場,也許是在侘寂美學中,看盡人生百態後所領悟的缺憾之美。

第975期的《Number Graphic》於28日出刊了,封面的標題被緊急撤換,寫著:「去看過一朗了嗎?」

是啊,「去看過一朗了嗎?」最後的匆匆一瞥,轉身即是一個世代的結束。平成的終焉,一朗的打擊身影也像是櫻花一般,決定好時機凋零,就此謝幕。

圖/取自Number Web

鄭仲嵐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日本研究畢業,輔仁大學日文系畢,曾在福岡大學交換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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