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州槍擊案/專訪張宣信牧師:「省籍矛盾到我這代為止」 | 編輯室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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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加州槍擊案/專訪張宣信牧師:「省籍矛盾到我這代為止」

張宣信牧師在事件發生後,主持祈禱守夜活動。 圖/美聯社
張宣信牧師在事件發生後,主持祈禱守夜活動。 圖/美聯社

編按:

南加州基督長老教會槍擊案發生迄今多日,相關資訊仍令許多台灣民眾深感悲傷。鳴人堂編輯宜蘭與轉角國際編輯七號越洋專訪槍擊案當事人之一張宣信牧師,期盼透過張牧師講述事發經過及其個人觀點,讓台灣民眾更了解事件發生的背景與梗概。

為什麼當天在現場:爾灣教會與張宣信牧師

我1999年到2020年在現在發生事情爾灣長老教會服務,已有21年。我先澄清之所以會叫爾灣,是因為台美人一開始人數很少,我們都要租美國的教堂,沒有能力買自己的教堂。所以我們一開始1994年是在爾灣(Irvine)成立,租外國人教會,然後搬了兩次。

五年後我才來到這個教會。到2003年,原租給我們的教會教堂自己本身要使用,就不能租我們,那時候我們已經加入美國長老教會的系統。雖然美國長老教會的中會就幫我們找另外一個城市叫塔斯廷(Tustin),還是租美國人的教會在下午做禮拜。2009年開始,我們發現在爾灣(Irvine)的南邊差不多大概十公里的地方Laguna Wood Village,就是這次的發生地點,那裡有一個退休村。這是專門給退休人士,55歲才能入住的一個社區,那一個社區有一萬兩千戶。

因為戰後嬰兒潮,我們很多早期留學生也到退休年齡。他們在找退休地方認為加州陽光好、離台灣近、很多亞洲的食物,所以陸陸續續從美國各州、東部,或是天氣下雪的地方搬到這裡來。2009年時,這個社區的台灣人已經相當多,我們發現與我們同屬一個中會的日內瓦教會就剛好在這個社區大門外,他們空間很大,所以就先跟這個日內瓦教會租一個教室,利用我們這些同鄉的專長,包括各方面專長的教授,有園藝、醫生都特別多,這些專業人士,利用這些台美人的人才開一個我們叫做「長青教室」,提供給所有社區。但是禮拜天,我們還是回到塔斯廷(Tustin)聚會。

圖為Laguna Wood Village。 圖/維基共享
圖為Laguna Wood Village。 圖/維基共享

到2012年時,我們覺得這裡更方便。因為日內瓦教會是一個美國相當大的教會,如果有看過相片就知道,他們那一個主廳可以坐八百個人、九百個人。但是在主廳旁邊有一個英文叫做chapel,小教堂,他們本來設計是讓人家結婚的場地,叫wedding chapel;或是小團體可以使用,可以容納175個人。剛好我在那裡服務幾年,然後從三十幾個人也發展到一百多個人,剛好很適合我們使用,而且最好的就是因為可以在早上使用,所以我們從2012年就正式從塔斯廷(Tustin)搬到這裡來。

所以有些人疑惑為什麼爾灣教會在Laguna Wood,這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先介紹這個。

我在那裡21年以後,以前服侍的教會又找我,希望我能夠回台灣服務。我是想說人生的最後,而且對台灣的想念,所以就答應了,在2020年7月我就回來台灣。

因為疫情關係,我回台灣以後,將近兩年沒有辦法回美國探望。最近剛好5月9日,我跟我服務的教會說我有親人需要回去看,我需要休假,所以我就5月9號飛離台北,來到洛杉磯,那當然在我要回來美國以前,就有一些人聽到消息說我會回來度假,然後爾灣教會的弟兄姐妹就很熱情邀請,回來看看老朋友等等,現在服務爾灣教會的李牧師也很好意說,禮拜天可以看到最多人、很多老朋友,所以他們就邀請我證道並分享在台灣的生活。

我比較覺得很過意不去的地方,也是因為我回來。過去的一段時間,因為疫情關係,爾灣教會是沒有留下來聚餐的,大家在主日學完後,要拿便當自己回家吃。因為現在美國疫情好像比較和緩,又加上牧師回來等等因素,他們加菜,所以大家也是裝成便當,一人一份,在中午12點半到另外一個相當大的交誼廳用餐。

爾灣教會與日內瓦教會租借小教堂使用,圖為民眾獻花致意。 圖/美聯社
爾灣教會與日內瓦教會租借小教堂使用,圖為民眾獻花致意。 圖/美聯社

事發經過

這真的相當不幸,本來是個很喜樂的敬拜,那我們做禮拜,大家都非常地喜樂,然後其中一個時間是主日學,那個時間也是我在組裡分享過去這兩年在台灣的生活。

我們那一天在那裡擺了12個桌子,大概有一百人左右留在那裡。吃飯時間因為大家太久沒有見面,我也就沒有時間吃飯,跟大家聊聊。開始有人說要跟牧師、牧師娘照相,我們就站到前面舞台,不少團體就來跟我們拍照。那在我的角度、外面發生什麼事,其實我都沒有看到。然後突然間槍聲響,我又看到右手邊差不多十步左右,他站在那裡開槍聲音很大,因為那個空間相當大,會有回音等等的,聲音大也引起大家看他那一邊。

但是一開始,我就真的,真的是以為是開玩笑的,就是要嚇唬人。我不認識那個人,也沒有看過,所以也不曉得要躲藏要怎麼樣。鄭醫師怎麼樣過去,因為事情發生得很快,開槍那幾秒而已,我都沒有看到他如何中槍、他們之間格鬥的情形,我都沒有看到,我只是嚇一跳,然後就轉頭看。

開始第二槍、第三槍,大家才警覺不對,就開始有人想要撞開門,我沒有看到那個場面,只是就開始有人躲在桌子、趴下來等等,我差不多到他開到第三、四槍以後,我覺得這樣子不行,一定要阻止這個人的行動,所以我現在想想,我不曉得他彈匣用完,或是子彈用完,還是說他要換另外一把槍,當時我只是看到他開槍,我以為他只有一把槍。其實那太快了,我只稍微看到說,他槍好像沒有在指著人時,我就從台上衝下去,拿起圓桌旁邊沒有人坐的椅子,把它往(周的)背部砸下去。他可能突然間從他的左手邊看到我拿著椅子高高要砸他,他也嚇到了,可能也砸到他,然後他就趴倒在地上,槍就掉下來。

那一把槍在他趴下以後,變成在他的左手邊一點點的地方,我很怕他再拿起槍來,所以我就盡全力壓制他的手跟他的頭,然後趕快說:「有沒有人幫我來把他按在地上!」所以有三位弟兄馬上圍過來,壓他的脖子,後面兩個就壓腿,不讓他動。那時我才看到前面躺一個人,就在他(周)的頭前面一點點,背部都是血跡,我是可以看到有三個彈孔,但是我沒有認出是鄭醫師,只知道有人受害了。

在場的成員就像大部分報紙寫的,因為這裡是一個退休村,你一定要差不多五、六十歲,因為講台語的教會在美國都是比較高齡,而且我們是一個退休村,所以所有的會眾裏面,我可以算是屬於比較年輕,雖然我已經不年輕了。其實那時候沒有想到很多,我只是想到我一定要阻止這樣瘋狂的(人跟行為)。我不容許我的朋友被受到傷害,所以我就沒有多想就衝下去,就拿椅子砸他。

他倒下去以後,(我)按著,我的太太和其他人說趕快找繩子要綁他、要如何。因為舞台上面有一些延長線、電線,他們就用電線把他的雙腿控制住讓他不動,有人去打警察911,就等警察。等警察來的十分鐘裡,我本身是只能看到一動也不動的鄭醫師,還有看到這個兇手,我不敢鬆手,很怕一下子又被他逃脫,所以也不曉得外面什麼情形,其他資訊都是後來才知道。警察來了就控制整個場面,讓我們整個離開。

後來知道(周)要鎖門等等,當時我完全不曉得,他有汽油彈等等,都事後才知道。我們很感謝是他的計畫大屠殺沒有得逞,我們有把傷害降到最低,但是就是最低的傷害,也是我們承受不起。特別是鄭醫師的家庭,是我們沒有辦法承受的痛,大概事發經過這樣子。

最後一個慘劇:省籍矛盾到我這代為止

在美國這裡的報紙都有許多討論,各種觀點,我只能表明我自己的看法。我有一個很自己的感受跟你們分享,其實兇手他的年齡跟我差不多,我在彰化長大,如果(資料)正確,他在讀台中一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住台中,但我們都中部的,那成長的背景可能很相似。

他在美國住很久,我也住很久。他的成長經驗,讓他很氣台灣人,我要把它定義為其實這是我們這一代的原罪。意思就是說,我們在成長的背景過程,只是因為省籍的不同,當時整個社會的環境,當權者是所謂的外省人在掌控的時候,很多不公平的制度,包括萬年國會也好,軍公教的職位,還有228事件等等的,這個是我們這一代會對彼此沒有辦法融在一起,大環境影響到每一個人。

我的外省朋友也很多,我個人不曉得兇手他不好的經驗是什麼,我不曉得,但我是能夠感受到那個對立。但是,我不覺得必須仇恨對方,大家都在台灣,只是你來台灣的時間,三百年前、四百年前,還是你五十年前、六十年前來,還是你現在是外配,你是新住民,我們就在這個島上。

我現在一直要呼籲,不要把事件造成更對立的情況,這個時代的原罪跟矛盾到我們這一代就好了,下一代的,我們不要再用這個事件互相仇視,仇視你的省籍是哪裡,你會講國語,你講台語就比較土還是怎麼樣。

張宣信牧師在事件發生後,主持祈禱守夜活動。 圖/美聯社
張宣信牧師在事件發生後,主持祈禱守夜活動。 圖/美聯社

我們看到烏克蘭的情況,知道戰爭一爆發炸彈不會分你是外省人、本省人,我們是同島一命,我們還有時間去互相仇視?這個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我希望這個時代,大環境造成覺得,「啊!我被壓制了,不公平了」但是我們台灣好不容易很多人犧牲得到民主化,大家都已經在一個比較平等的現在,台灣人也可以選到當總統,立法委員用一票一票選出來。到現在我接受訪問,其實最大的期望,就是如果這是一個很不幸的事件,希望這是最後一個慘劇,也不要把它升高成彼此的對立,特別是在台灣這個國家裡,這是我最大的期望。

鄭達志醫師捨命救人的後續

鄭醫師因為是台美人的第二代,他台語也不是很熟。據我所知,可能是第一次陪媽媽來。我與他媽媽、爸爸很熟,所以老實說,鄭醫師的太太兒女,我都不認識,雖然這幾天我有表示想去關心,但是我主要還是透過鄭醫師的媽媽來暸解。很感謝就是她很堅強,雖然非常非常地痛苦,如此地堅強。

因為我現在不是現任牧師,事件發生才經過幾天,當然在台灣人的社區裡面,還有世界各地所給我們的溫暖。整個橘郡這一些多族裔的背景,在各方面,我們都深刻感受到溫暖。教會這裡我知道,李牧師已經有安排創傷後心理輔導,他們這兩天開始,特別是目睹整個情況的會眾。

我也開始在接受這樣的幫助,當然包括我本身大概現在還沒有完全平息,很難入眠。教會目前也已經接到各方的捐款要幫助鄭醫師。我的了解是,他的子女一個今年才要進大學、一個十年級的,這個後續的教育費用、生活費用等等。所以教會這邊發起了一些募款等活動,也得到各方面很多支持,還持續在進行中。

南加槍擊案最後造成一死五傷,圖為因阻止兇手周文偉而不幸喪生的鄭達志醫師。 圖/美聯社
南加槍擊案最後造成一死五傷,圖為因阻止兇手周文偉而不幸喪生的鄭達志醫師。 圖/美聯社

牧師觀察不同族群對事件的理解

以我的了解是,很難去對白人解釋說,明明都是台灣內部,為什麼台灣人跟外省人之間的那種衝突。我的意思是說,你要去解釋1945年戰後整個政治的權柄在國民黨政權,然後又228事件,他們不會了解歷史情境所造成我們的對立矛盾。

希望矛盾就到六十幾歲這一代,年輕人就不要再陷入這個事情上。美國人不太了解!我也接受ABC、CBS、NBC的訪問,雖然我英文不好,但是我一直要表達一個情況,我要藉這個機會,就是把台灣跟中國的緊張,這個不只在我們國家認同,在整個現在國際局勢裡面,我們的鄰居還是沒有放棄要武力入侵台灣,軍機繞來繞去。

宗教觀點來看事件

為什麼會碰到這樣的問題,神為什麼容許這樣的事情?我想不只是這樣的一個慘劇。每一個基督徒、每一個人罹癌、患了病都會問說,為什麼是我?我為什麼會這樣子?家庭發生不幸?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想對所遭遇的苦難找到一個理由和原因。神給我們一個功課,神給約伯遇到很多莫名其妙的考驗。如果是基督徒就知道約伯,他莫名其妙承受他認為他不應該承受的苦難,一直要問神是什麼原因,但是神最後給他的對話,就是:你要知道我是創造者,我是歷史的主宰。

很多事情,比方說你知道河馬的身軀是怎麼樣造的?鱷魚是如何?你知道我怎麼樣創造宇宙星球?怎麼讓地球懸在那裡?怎麼讓她可以適合我們生存。比如說這樣子,他只是讓約伯去暸解,你要信靠神,這些事情的發生,你現在看,還是以後一段時間看都不知道。

這幾天我在跟鄭媽媽彼此安慰、分享的是我們有永生。所以我一直要講,對基督徒而言,我們可以知道兩件事——有上帝,但是我不是上帝,只是神給我的功課,我怎麼樣去反應符合神所期待我去符合的。

對這件事情,每一個聽眾,每一個旁觀者,你都不可以說我要以暴制暴、我一定要升高對立。學的功課是包容更多的寬容、不同意見的人,我們要把它導向正面的,這個就是需要靠大家的努力。神事實上給我、給我們的會眾、給所有的基督徒在教堂裡面。美國幾乎因為槍枝氾濫到一個程度,連這個在西方文化認為是淨土的地方,都發生這樣的事情。

2022年5月21日,南加槍擊案發生近一週後,倖存者和牧師加入祈禱,並感謝社區成員的支持。 圖/美聯社
2022年5月21日,南加槍擊案發生近一週後,倖存者和牧師加入祈禱,並感謝社區成員的支持。 圖/美聯社

第二個回答問題,其實有媒體問我說,那以後教會怎麼防範這樣的事情?我自己的回答,我一個牧師、傳福音的人的立場,我跟他們分享說,耶穌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來就近我,就得著安息。」

在教會裡面,老實說大家都懷著不一樣的目的,有的要找對象、有的要做生意、有的人可能就像兇手這樣,但總是主耶穌說歡迎你的重擔到這裡來,讓聖神來幫你分擔。

我有給鄭媽媽安慰,跟她講說在我的觀點看來,其實鄭醫師有點像耶穌,他死在十字架上救贖了其他人,他犧牲了他自己,我們得到救贖。那他的犧牲不是白白犧牲。教會以後如果還要再用金屬探測器、要安檢才能夠來,這個對我來講說,那已經不是教會,教會歡迎所有勞苦擔重擔的,那當然我們要小心啦,現在太複雜了,要警覺旁邊的一些舉動。

我有一點也自責說,我反應是不是可以更快一點,真的是沒有危機意識,我們都認為華人很和平。我們也認為說,我們就是很單純在敬拜、但是罪惡、邪惡,撒旦、魔鬼隨時都在我們身邊呢?我們能夠小心,就盡量小心,但是還是防不勝防吧。就有一些極端偏激的人,那我們不能因為少數很極端偏激的人,就設了很多的限制來也你就是很多限制,還是百密一疏。

牧師的心情

探望過鄭媽媽,幾次跟她見面以後,我覺得她比我還堅強。對我來講也是一種鼓勵、給我一個很大的鼓勵,她也對我說,我兒子可能就是擋子彈救了一些人,但是牧師你救了我們所有人,然後就是後面的這一些他的計畫要得逞的話,我們所有的人今天都不在了,然後她用這個角度來安慰我,所以我也特別覺得得到了一些安慰。

張宣信牧師在事件發生後,主持祈禱守夜活動。 圖/美聯社
張宣信牧師在事件發生後,主持祈禱守夜活動。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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