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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地下行規——觸法少年的生存法則

圖為《刺蝟男孩》劇照,與當事人無關。  圖/公視提供
圖為《刺蝟男孩》劇照,與當事人無關。 圖/公視提供

除了法律上該遵守的事項之外,安置機構有一些重大的規定,是一定要遵守的,像不得打架、霸凌、逃離機構……等等。我曾聽觀護人和林老師說過,如果違反這些規定,會聲請法院的勸導書或留置觀察,甚至於可能會被撤銷安置,而改去少年感化院。安置機構內麻煩的事情那麼多,有到處挑釁的,也有胡亂鬼吼鬼叫的,就算是工作人員,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說實話,想在安置機構安靜生活並非易事。

我曾和林老師討論過心情不好時的發洩方法,他通常是載我出去看電影或打電動玩具。我想,我是特別的吧!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這樣的專屬特權?

學校老師曾對我說,心情不好時,可以透過寫日記或運動來發洩,不然,就是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只是在安置機構內,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的。我突然可以理解徐國華曾經說過他喜歡打狗、生吞蛇膽、找孫永新幫他口交的事情了。

安置機構內的生活如此煩悶,很奇怪的是,我明明知道這兒與其他我所知道的安置機構教養方式相比,已經是好太多了,沒有鐵門、沒有鐵窗、每個星期都可以放假、抽菸也管得不嚴、有固定的福利金、可以上網、可以打電話,除了不能住在自己家裡而已。不過,說實話,愈趨近正常人的生活,愈讓我覺得更「應該」像正常人一樣,對於不可以擁有以及被限制的事情,反而有更多的質疑。為什麼不能住外面?為什麼要定期驗尿?為什麼不能公開抽菸與喝酒?安置機構的管理愈來愈寬鬆、愈來愈人性化,反倒讓我的心蠢蠢欲動。

徐國華離開之後,我真的像回到從前一般,開始有人喊我霖哥。每個月,乾哥哥都會定期來看我,帶我出去購物、補菸。安置機構中的觸法少年幾乎都有菸癮,所以,有了菸等於掌控了資源,便可以在安置機構內呼風喚雨,真的很像以前我過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從原本的毒品換成了香菸。

臨走之前,乾哥哥總會再塞個幾千塊給我,這筆錢夠我這個月在安置機構內吃香喝辣呢!有人定期補給資源,自然而然大家都會對我卑躬屈膝,甚至於連內衣褲都有人搶著幫我洗。

安置機構內,有所謂的地下行規,這在團體生活中是通用的。有句俗話說:「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我們有自己的特有文化、自己的階級、自己的語言,這些都有別於安置機構的規範。譬如:上學坐車,一車出去通常是七、八個人,後面的座位總是人擠人,副駕駛座的座位就是要級數夠高的大咖才能坐;四人一房,內務整理的工作,最後,總是會落在最資淺的新進少年身上;又譬如:有些分配的清潔打掃工作,只要我一記眼神,就可以使用資源換到有人幫忙搞定;每次下課回來,便會有一群人圍繞在我的身邊,想幫我打點該做的內務,然後,等著我的關愛眼神。

遵守安置機構的規範,只是要自己別再辜負那些對我期待的眼神,所以,無論如何,安置輔導期間,我不會違規,不過,我也說過,其實,該如何處理的決定權也在我。如果新進的少年比較白目,或安置機構中有喬不定的事情,我便會在深夜時分召開「少年法庭」予以審判,我擔任法官,幾個兄弟擔任法警,我知道只有使用「地下行規」,才可以維持我所認為的「正義」。

擁有另一種權利,合適嗎?

最近,溫青霖對我很不滿,他說我不該干涉安置機構內觸法少年之間的事情,因為我的干涉會使他們更加想要採用地下行規來自行處理,要我相信他會有分寸地處理安置機構內「白目」的孩子。其實,他口中那個白目的孩子就是林聰明。

安置不到一個月,林聰明就處處樹敵,甚至還分不清楚誰才是安置機構內的權力要角,就先挑釁了溫青霖,讓溫青霖在一群孩子面前顏面盡失,讓他嚥不下這口氣。

來安置機構不久,關於林聰明的傳聞就已經不少了。那一天,我聽孩子們說溫青霖處罰一個新進孩子做人肉拱橋撐地,被罰了很久,那孩子不斷地喊手痠,而溫青霖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干我屁事!」懲罰原因是那孩子沒有將溫青霖的衣服洗乾淨。

「經過一年多的安置輔導,在這樣人性化的團體生活中,溫青霖,你反而慢慢地找回從前的你嗎?你又慢慢地變回手下有很多小弟、可以呼風喚雨的霖哥了嗎?」想著、想著,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新進的觸法少年林聰明到安置機構不久,便不斷地惹事生非,主動挑釁安置機構內的其他觸法少年,想建立自己在團體中的階級地位,不過,遇到更強勢的人,就討好似地向權力中心靠攏,所以,他在溫青霖的面前總是乖得像條狗。對此,安置機構內的幾個工作人員都忿忿不平地說:「這種欺善怕惡的孩子,真的很不討人喜歡!」

接下來,還有更讓人生氣的事,自從林聰明安置在機構內,竊案就層出不窮,生活輔導員向我反映:「林聰明可能去商家以及安置機構內竊取香菸、零錢,再當做是自己的東西,藉此拉攏安置機構內較為強勢的孩子,被發現之後,再臉不紅氣不喘地抵死不認,或是看看有多少證據才承認多少。最近的一次,是林聰明觀察廚房阿姨的生活作息之後,趁著廚房阿姨與另一名少年聊天,竊取廚房阿姨的錢包,被廚房阿姨發現且人贓俱獲之後,還大言不慚地矢口否認,最後,生活輔導員調閱監視器畫面,才讓林聰明百口莫辯。」

根據一位與廚房阿姨熟稔且處理此事的生活輔導員說:「趁著四下無人,林聰明居然跪在廚房阿姨面前哭求她的原諒,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央求她千萬別將此事告訴別人,並幫他向工作人員說情,不過,在大家面前,他仍是一副神色自若、坦然於心的從容態度……」

「這孩子真是狡猾、真是不簡單」,「這孩子真是可惡」,「得想個辦法來治治這孩子,他才能學乖」,「要想個辦法讓這孩子再進去關一關」,「最好快點讓他滾出去」,以上都是大家對林聰明的評價。

之後,溫青霖向我解釋了體罰事件,他說是生活輔導員請他協助帶好林聰明,生活輔導員說林聰明才剛剛進來就不斷地惹事、並多次違規深夜外出,生活輔導員已經給林聰明很多次機會,但林聰明總是置若罔聞,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生活輔導員就賦權給安置機構內較有權勢的溫青霖,請他幫忙盯緊林聰明,生活輔導員甚至將林聰明調到溫青霖的房間,要溫青霖隨時給他精神上的壓力,至少能避免林聰明深夜再違規外出。

溫青霖要求林聰明每天幫他洗衣服,原因是溫青霖白天要上課、晚上要上班,所以,下班回來也晚了。

如果林聰明再搞一些有的沒的,我們會有自己的法庭、會有自己的正義、會有自己的法規,深夜再動用私刑來審判他。

溫青霖說得洋洋得意,我卻聽得毛骨悚然,特別是這樣的決議還是透過生活輔導員的背書和賦權。

我向生活輔導員反映不該授權給安置機構內的觸法少年來管理其他觸法少年,那樣非常不恰當。但無力的是,生活輔導員的反應比我還激動,雙方根本很難達成共識,他說:「林老師,你不是生活輔導員,不知道我們生活輔導員的壓力有多大!我相信溫青霖自有分寸,況且,溫青霖就是因為在安置期間的表現穩定良好,才會被賦權啊!反正,溫青霖也即將結束安置,這段期間,要溫青霖幫忙帶林聰明,只是要讓林聰明知道什麼是紀律,林聰明的苦日子也才不會太久!」我同理林聰明,也試著同理第一線生活輔導員的壓力。唉!這似乎逾越了我的權限,不該去干涉生活輔導員的管理方式。

該名生活輔導員繼續駁斥著:「這種孩子就是要給他團體壓力,他才能學習,像當兵時菜鳥都會被老鳥修理一樣,讓他們學會紀律!」他說得理直氣壯。

先是同理林聰明的背景,再來理解林聰明,並從中找到處遇的輔導方式。對於現況而言,這個方法太不切實際了,用「愛」或者是「專業」來慢慢地同理和理解林聰明,很難收立竿見影之效。

社會中也有的潛規則

社會團體生活中,大家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我們每個人都有,安置機構內的觸法少年當然也有。或許,你看到的是社會規範中的法律,但還有另一種有權力的人說了才算數的,那個叫做「地下行規」。地下行規不必訴諸於文字、不必被公開檢視,一記眼神、一個小動作,就能塑造出團體中理所當然的階級以及相處模式。

所謂的地下行規,你以為是在安置機構內才有嗎?其實不然,它分分秒秒在社會中真實存在,有人會揣摩上意、也有人會阿諛奉承。在安置機構內觸法少年的團體生活,猶如另一個小型社會,它會特別明顯地存在。例如:生活輔導員開車接送孩子時,駕駛座旁最寬敞的副駕駛座總是最大咖的觸法少年才有資格乘坐,而後面最狹窄的座位總是最弱勢的少年擠在那兒,生活輔導員也早已司空見慣。有一次,我參與晚間接送,看到原本坐在前座的孩子想讓位給另一位強勢的少年時,我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為什麼要讓他?」當下,便感受到氣氛的不尋常。

原來,地下行規比看得到的團體規範更能讓安置機構內的孩子嚴格遵從,在生活輔導員已經熟睡的凌晨時分,往往是地下法庭召開的時候,讓人不解的是,安置機構中位階夠高的觸法少年,做壞事都會被縮小看待,而位階低的觸法少年,只要犯下一丁點兒小錯,就都會被放大檢視、無限上綱。我知道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地下行規本來就沒有什麼道理、規則可言,是不是不該去追究了呢?因為趨炎附勢的人,在這社會中,原本就無所不在。

※ 本文摘自《我在少年中途之家的日子:一位少年保護社工與觸法少年的生命故事(全新修訂版)》,原標題為:〈看不見的地下行規──溫青霖的生存法〉


《我在少年中途之家的日子:一位少年保護社工與觸法少年的生命故事(全新修訂版)》
作者:林劭宇
出版社:九韵文化
出版日期:2017/10/23

圖/九韵文化
圖/九韵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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