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女妖》:一齣存在危機與國族歷史交織的孤獨悲喜劇 | 彭紹宇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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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尼舍林的女妖》:一齣存在危機與國族歷史交織的孤獨悲喜劇

電影設定於1923年的「伊尼舍林」,原文「Inishern」源自「Inis Éireann」,意味「愛爾蘭島」,片中則是愛爾蘭西部沿海一座虛構島嶼。《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電影設定於1923年的「伊尼舍林」,原文「Inishern」源自「Inis Éireann」,意味「愛爾蘭島」,片中則是愛爾蘭西部沿海一座虛構島嶼。《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世上有幾種電影,一種劇本寫得清楚明瞭,觀看當下能夠完全接收,然而餘韻就稍微不足,另種則相反,可能有些晦澀難懂,但經由思考得以理解創作者的議題。最厲害的其實兩者皆非,而是劇本不難懂,讓觀眾觀看時有一種體會,經由時間沉澱後卻又能有不同理解——《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便是這樣的電影。

文本深入淺出,給人自行讀譯的空間,將複雜沉重的歷史寓言拍成一部黑色喜劇,是我2022年度十大電影之首。

良善或偉大?一場存在危機的焦慮

設定於1923年的「伊尼舍林」,原文「Inishern」源自「Inis Éireann」,意味「愛爾蘭島」,片中則是愛爾蘭西部沿海一座虛構島嶼。帶點魔幻的地點設定,增添故事氛圍。島上放眼所及皆是光禿禿的灰黑石景,斑駁的綠草顯得生機匱乏。一旁海浪陣陣拍打岩岸,隔著銀幕,我們似能感受這座島的冷冽。

這裡彷彿沒有時間,空間也是點到點——從自家到酒吧,或從酒吧到海邊。島上有美景,有鄰居,對過客而言或許是個讓人放鬆的景點,但對於在島上生活一輩子的居民來說,它是座難以逃脫的無聊牢獄。

同樣無趣的還有主角派瑞(Pádraic),與同住的姊姊西班(Siobhán)。相較聰明慧黠的西班,派瑞是個胸無大志的中年男人,無欲無求,每日最重要的行程便是到酒吧和老友康姆(Colm)聊天殺時間。

過去就這樣日復一日逝去,他的未來似乎也得以輕易望盡,直到康姆突然單方面結束這段友情。尋常的一天,派瑞一如既往來到酒吧,卻發現康姆不再和他說話,絕交原因也有些難以捉摸——康姆想專心於創作音樂,他發現與派瑞的友誼使他不自覺揮霍時間,最終成為一個無所為的人。

《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圖為飾演康姆(Colm)的布蘭頓.葛利森(Brendan Gleeson)。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圖為飾演康姆(Colm)的布蘭頓.葛利森(Brendan Gleeson)。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原因說穿了有些傷人,困惑的派瑞自然無法接受,無話不談的朋友怎麼一夜間成了陌生人?於是依然不放棄和康姆說話,試圖挽回這段關係。然而康姆絕交緣由並非來自派瑞,更多其實是他對自己的不滿。他想雋永,想在離開人世後被人記憶,在平庸生活中試圖做出改變。

他想著,究竟要成為一個良善的人,抑或成為一個有成就的人?要安於現狀或渴望歷史定位?康姆顯然想選擇後者,因此寧願玉石俱焚也不願妥協——康姆告訴派瑞,每當派瑞找他說一次話,他就砍掉自己一根手指,而他也確實說到做到。

電影的角色塑造相當有趣,康姆與派瑞是二種存在危機(existential crisis)的對應,當派瑞問康姆為何不理他,康姆回他「因為你太無聊了」,他對派瑞的無法容忍,不在於派瑞做了什麼(因他一如既往地無聊),而是康姆對自己「為何存在」遍尋不著意義的焦慮。

但派瑞怎會明瞭,於是他的存在危機便是他亟欲重獲這段友誼的執著——執著起初是不解,接著轉為憤怒,殊不知康姆的存在危機已逐漸成為一種虛無主義。這對摯友的情感悲劇,沒有人能歸咎,錯不在誰,它就這樣發生了,也不可逆地改變一切。

《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圖為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與貝瑞.柯根(Barry Keoghan)。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圖為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與貝瑞.柯根(Barry Keoghan)。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兄弟鬩牆,愛爾蘭內戰的政治隱喻

片中,島上人們不時可聽見來自遠方的戰火轟隆,這樣手足相互毀滅的故事聽來熟悉,背後其實隱含電影對愛爾蘭內戰的隱喻。

從1922年6月至1923年5月將近一年的愛爾蘭內戰,這同樣是電影設定的時間線。縱使已是百年前的事,但內戰依舊對當代愛爾蘭政治有相當重要的影響。愛爾蘭內戰發生於愛爾蘭獨立戰爭之後,愛爾蘭內部對於國家與英國應當保持何種關係而出現分歧。

一派追求愛爾蘭的完全獨立(徹底脫離英國),另一派則接受愛爾蘭作為留在大英國協的「自由邦」(free state)。兩方沒有共識,於是曾經共同抵禦英軍的同夥,頓時成為不共戴天之仇的敵人。手足反目成仇,或許比一開始便是敵人還要令人痛苦。

這麼一來,理解本片劇情似乎就能茅塞頓開——康姆與派瑞的矛盾,可映照在愛爾蘭國民軍與共和軍對於國家定位的路線分裂。國民軍與共和軍攜手對抗英政府的時光尚未遠去,獨立的愛爾蘭立即遁入更殘忍的戰事中。

曾經像兄弟,但兩人對國家有著不同的想像,對於「獨立」更是。一個希望完全脫離任何與英國的連結,一個則是只要獨立即可,沒有誰對誰錯。戰爭的起源並不重要,僅出自於政治立場的不同,卻沒人意料情勢會如此失控。不到一年的戰爭即造成數以千計的人死亡,傷亡數字更超過愛爾蘭獨立戰爭。

《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坐困島上不是唯一解,受夠一切而離開的主角姐姐,是以男性角色為主的本片中少見的女性,卻也是最有智慧與進步思想的角色。逃離無謂戰火,逃離無聊男性,似乎也象徵著那些在戰火中逃離家鄉的愛爾蘭人,但我們知道,兩派結下的仇恨也像是尚未結痂的傷口,在1960年代至1990年代的北愛爾蘭問題(The Troubles),暴力依然帶來鮮血,更造成愛爾蘭社會數個世代的分裂。

千絲萬縷的歷史,由《伊尼舍林的女妖》輕巧轉譯,這也造就這部片的特殊存在——外是荒謬喜劇,內核則是不折不扣的悲劇。表面看來的友情破碎,實是一個社會的哐啷瓦解。

英國導演馬丁.麥多納的復仇與毀滅

《伊尼舍林的女妖》是英國導演馬丁.麥多納(Martin McDonagh)繼2017年《意外》(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後的新作。他的劇本一向有意思。本身具有愛爾蘭血統的他,這回將創作直面自身熟悉的文化場景,也為其帶來化學作用。

馬丁.麥多納筆下人物時常帶著自戀性格,甚至缺乏同理心,本作仍帶著他《殺手沒有假期》(In Bruges)的黑色喜劇風格。但《伊尼舍林的女妖》則有些不同,反倒是聚焦於一個人、一段體面關係如何崩壞,最終走向毀滅的過程,直到片子末端的復仇與摧毀,則又回歸馬丁.麥多納作品的常見元素。

這是部屬於戲院的電影,大銀幕下美景與配樂相輔相成,一眾演員包含布蘭頓.葛利森(Brendan Gleeson)、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凱瑞.康頓(Kerry Condon)與貝瑞.柯根(Barry Keoghan)等人傑出的群體演出,再加上巧妙文本,寫國家,寫友情,其實是將「孤獨」寫到極致。

《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圖為飾演西班(Siobhán)的凱瑞.康頓(Kerry Condon)。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圖為飾演西班(Siobhán)的凱瑞.康頓(Kerry Condon)。 圖/探照燈影業提供

英國本是孤懸的島,愛爾蘭又孤懸於外,「伊尼舍林」更是孤懸於愛爾蘭的小島。現代人的孤獨不見得來自孤零,就像島上居民與親人好友比鄰而居,但同樣使人孤獨與疏離,而仇恨,是許多人面對孤獨的武器。恨是愛的另種表現,於是互相依存的彼此轉而互相傷害,暴力、血腥便如宿命般循環,猶如愛爾蘭預言中象徵死亡的女妖報喪鐘聲。

荒涼的孤島,孤獨的人們偏向執著,《伊尼舍林的女妖》是部關於執念的電影,執念帶來悲劇,而悲劇是一道問不出原因的題。當報喪女妖的鐘聲響起,也許只有那些離開的人,才能真正走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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