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哭哭好感動,然後呢?——當手語廣告加深歧視的刻度

聯合新聞網 陳夏民

前兩週在臉書上紅極一時的Samsung手機廣告〈hearing hands(聽見手語)〉,內容描述,為讓聾人主角在生活之中得以不需翻譯而直接與他人溝通,城鎮上所有居民都學習手語對話。聾人主角最後流淚,也讓觀眾紅了眼眶,熱情分享。他們在臉書上轉貼這則影片時,不忘加上一句「好感動喔」。

是啊,好感動,然後呢?

以關懷為主題的「廣告」,往往弱化廣告中被關懷的對象,讓觀眾或是廣告客戶處於較為優越的狀態,如同南非出現假貧民窟讓有錢人體驗窮人生活一樣,都是透過製造高低位階差異,給被關懷者貼上更為弱勢的標籤,滿足對立者的心理需求。

Samsung這一則廣告便是加深弱勢標籤的例子。

對於身邊沒有聾人的聽人(有聽力者)而言,經常假想對方需要手語協助,才能夠在生活中「自立」。但事實並非如此。以最基本的交通為例,聾人搭乘大眾運輸工具時,除了語言之外,有各式號誌、標語可供參考,不需要手譯員就能上下車,就更不需要提其他生活狀況。我們必須自問:「生活中有多少時刻需要語言?當聽人身處無法以國語溝通的異鄉,難道就沒辦法生存?」同理,難道沒有手譯員存在,聾人就無法買東西、搭計程車?

以關懷為名的廣告,也往往讓片中受關懷的群眾扁平化,讓觀眾誤認他們沒有一般生活,而只能過著某種類型(此處為聾人)的生活,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但我們的確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聾人和我們有相同的生活習慣,有著各自的問題,但也有許多相同的喜好,我們的生活在大部分狀況下其實沒有差異:我們都是相同的人。但廣告刻意放大「聽人假想的聾人不便」,用以製造戲劇效果。這種作法,與近日引起軒然大波的「外籍幫傭餐(Nanny Meal)」有什麼不同?

所謂的外籍幫傭餐,不也是突顯差異,來讓消費者(也就是雇主)以為自己很體貼,實質上卻只是歧視而已。外籍幫傭可能來自各種不同國家,如果來自印尼、又剛好是穆斯林,那這份餐點中的肉品是否經過清真屠殺規格(halal)呢?若是來自泰國、越南、菲律賓,是否也照顧到移工們更細膩的飲食需求?

《愛愛小確性》電影劇照。 圖/佳映娛樂提供

無獨有偶,最近一部澳洲電影喜劇《愛愛小確性》裡也有聾人題材,但處理手法便大大不同。相對於Samsung廣告刻意突顯聾人的「不同」,《愛愛小確性》把聾人的位置擺放在與其他角色對等的狀態,與其他聽人角色相同,有著特別的性癖(fetish),當其他聽人們有「眼淚癖」、「熟睡癖」、「角色扮演」、「被虐狂」,這位聾人漫畫家則喜愛觀看影像轉接服務(video relay service)手譯員翻譯色情電話內容。相較於其他聽人面對性癖時扭扭捏捏,甚至為此痛苦,漫畫家反倒落落大方,是唯一活得自在、舒服的角色。

在擔任手譯員居中翻譯下,漫畫家與一名頤指氣使的色情電話女郎開始聊天。當我們就要陷入刻板印象,以為聾人連性愛都需要手譯員翻譯的當下(相信我,性愛不用翻譯,無論聾人、聽人,大家都有門道。請不要低估別人的性。),導演將敘事重心放在色情電話女郎與手譯員身上,讓觀眾看見她們在真實世界的模樣,不僅將了觀眾一軍,讓原本提供服務的人變成被服務的人——那網路性愛的過程反倒像一場調皮的惡作劇——顛覆了刻板印象,也讓觀眾在大笑之餘不得不回頭思考:當我們卸下外在差異的標籤(聾人、聽人、盲人等),那身而為人最基本的情感需求究竟為何?

Samsung廣告尾聲,街道的液晶螢幕出現手譯員,天使降臨般向聾人主角說明一切,之後的鏡頭完全聚焦在聾人發現攝影機而落淚,不曾帶到聽人參與者的改變(難道這城市的聽人參與者沒有收穫?難道這些聽人使用手語與聾人溝通只有一天?)。對比那高高在上、幾乎帶有宗教意味的廣告結尾,《愛愛小確性》最後的畫面是這樣的:手譯員結束那通電話下班之後,獨自坐在車上望著遠方——而我們都清楚明白她才是在那一通電話中,得到慰藉的那一個人。

我相信Samsung一開始懷抱著好意(同時也想爭取聾人使用戶),才拍攝這支廣告,但身為大型企業,如果不能更細膩處理文宣品的內容,反而容易在高度曝光的狀態之下,加深歧視的刻度。

回到觀眾身上,如果近日的社會事件,讓我們逐漸意識到「通往地獄之路是由善意所鋪成的」,那麼,當我們未來在觀看任何主打溫情的廣告時,應該問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如果只為一時眼淚(我們甚至無法分辨那是感動還是其他情緒)而按下分享,我們很有可能都在助長歧視而不自覺。

《愛愛小確性》電影劇照。 圖/佳映娛樂提供

陳夏民

桃園人,從事獨立出版,現任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讀字書店負責人;著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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