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公共對話經常變成彼此對罵?(內文不附解答,不喜勿入)
台灣不是個習慣公共對話的地方。
我說的不是閒話家常,而是針對公眾議題,各持不同立場的意見交流,享受說服與被說服的過程。
台灣人有政治熱情,但這熱情並未完全轉換成對話的形式,更多時候是同一理念團體中的內部凝聚、信心喊話、加強彼此的信念與動能;或是不同團體間的叫罵,試圖摧毀敵對團體的人格與戰鬥意志(雖然有時造成越戰越勇的反效果)。人們都希望自己是改變人的一方,而不是被人改變的一方。公共對話——可能改變對方,也可能被對方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
被改變,經常被視作一種人格上的挫敗
因為你知識太少、信念太脆弱,所以你才會被說服、被影響。被說服成為了智性與道德的雙重缺陷,避之唯恐不及。(除非,你是轉而加入一個內部凝聚力更強,更讓人感到幸福與溫暖的團體,那或許在修辭上可以說成:覺醒。當然在敵對團體眼中,這卻叫做:被洗腦。)於是人們只剩下兩個選項:
- 不表態。只要看不出立場,就沒有改不改變。
- 堅持己見,奮戰到底。
於是我們面臨到兩難:要嘛堅持己見,要嘛漠不關心。
這種公眾對話遭遇的兩難,與生活中其他對話情境相比,是很特殊的。比方說,朋友間討論聚餐地點,可能不同的人各有提案,彼此交流想法,考量口味、價格、交通、服務、風格……取出最大公約數,得出大部分人能滿意、或尚能接受的結論。
這過程當中,我們會在彼此的提案中,認識一些新的餐廳,也可能發現自己原先的選擇,有某些沒發覺的盲點(例如服務態度極差,只是自己只去過一次,碰巧沒遇上。)總的來說,對話讓彼此知識增長了,有助於做出更有利、更能滿足價值需求的選擇。討論去哪裡吃飯,買什麼樣的手機,什麼樣的車子,哪裡的房子……對話,溝通,討論,聽從別人的建議,並不是一種罪過,甚至是享受了。
然而,若是友人A堅持要吃牛排,B則堅持要吃川菜,並各自堅稱自己是正義的一方、拯救國家的唯一正解、具備理性或是良心的表徵……「你要選我這邊,當個聰明又有良心的人,還是去另一邊,當危害社會的愚民?」這樣下去大概飯也吃不成了。
上述的情境不管套入統獨、藍綠、服貿、核四、廢死、左派右派……的哪一方的陣營幾乎都適用。要繼續跟AB兩人做朋友,要嘛就是選邊站,要嘛就是避開飯局(立場爭議)。
「去政治化」所面臨的批判
我這樣的說法勢必又引發下一層次的批評,畢竟立場堅定的人,同時也堅信自己是公義真理的化身,立場則是大是大非的必然選擇,被我類比成吃飯大抵是不太開心的。(雖然,好好吃頓飯是很重要的啊!)
而這也會被理解成去政治化的虛無主義,因此倍受抨擊:政治是眾人之事,沒有什麼不是政治的,沒有立場也是一種立場,而這立場由於可有可無,缺乏思想與行動的熱情,因而對穩固既有的權力結構、既得利益者、黨國勢力、金權政治有幫兇的作用。
更進一層的批判則是:倘若世上不存在絕對的真理公義,那我們的法律,我們所談論的道德準則,還有什麼神聖性,還有什麼遵守的意義?如果我們相信世上該有「秩序」,有「公理」,那勢必意味著有些觀念及立場是「正確」的,相對而言,也就有觀念及立場是「錯誤」的。為了矯正錯誤,橫眉怒目,剛強不屈,打死不退,也是勢在必行的。
面對這樣的批評,我要說的是:確實,去政治化也是一種政治立場,而這並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在想:
在壁壘分明的立場決斷之間,能不能有些縫隙?能不能有些變動立場的空間?基於更多資訊的理解之後,修正既有見解,能否不被視為懦弱、投機、失敗者,而是一種值得推崇的思考態度?
情緒引發更多的情緒
倘若立場堅定不移、彼此對立的兩個人湊在一起,只想說服對方,而不可能被對方說服——否則就成為軟弱的挫敗者——由於雙方都知道說服並不可能,那只能利用逐漸升溫的情緒言詞,為對方製造情緒成本,試著達到嚇阻的效果。
我們所遭遇的現實情境是:反核的被說成缺乏科學素養的愚民,擁核的則是對社會恐懼缺乏同理心的科學盲信者;反財團剝削的被說成只會抱怨、不夠努力、也不知檢討反省自己的能力,支持資本自由化的則是財團權貴的走狗;支持死刑的被說是缺乏人文精神而對國家機器有過度的信心,反對死刑的則是自以為是背離法理情的菁英傲慢……扣帽子、辱罵、人身攻擊喧賓奪主,取代了論理的敘事型態,使得說服他者更不可能,因為情緒性的發言容易引發更多的情緒,回到討論吃飯地點的例子吧,如果提案的說法是:
「你是智障嗎?怎麼會想吃川菜?到底有沒有唸過書啊?」「你才有問題吧,吃什麼牛排?台灣出了你這種人真可悲。」
那能接受對方的提議,反而是不可思議吧。
即使在激烈的言詞中仍有寶貴的觀點分享,但所背負的情緒成本,確實讓人望之卻步。因此,留下來的意見領袖,竟是樂於背負情緒成本的人,他們非但不怕被罵,更樂於吶喊叫囂,目的已然不是提供觀點、試著改變對方、並參考對方的見解。而是凝聚己方支持,在呼喊中匯聚同團體內的力量。團員不再感覺孤單,生命不再毫無意義,甚至可以說,政治團體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人際關係鏈,取代了家庭、朋友甚至宗教的功能。
試著自問:你是否習慣並熱愛跟一群意見相同的夥伴聚在一起?並且四處尋找「異己」,在大力抨擊批判中,感覺自己跟夥伴的情誼更為緊密?排除掉這些「團體情誼」之後,即使孤身一人,那公理正義,是否還值得你繼續追尋?
在理性與正義感之間
但以上的言論也會引來質疑:這是以禮貌、文化規範,對意見內容進行壓制的策略。言語的粗暴以及態度的激烈,並不意味著言之無物,可能僅是在「漠然」與「激進」間失衡,不擅長採取更平和大器的表達型態。亦有可能是對時局的理解與掌握越深,越覺荒謬,越覺生氣。此時,情緒反而是理所當然的自然反應,甚至可說是正義感了。
或許可以說,激昂的情緒並非毫不可取,檢驗的指標或許是:把情緒的外衣拿掉,是否確實存在著一針見血的洞見?是否經得起邏輯與經驗法則的檢驗?是否具備解決問題、為公眾謀福祉的誠意?
試著假設:你所批判的對象,其實也沒那麼壞。試著幫你心中理所當然的壞蛋說說話,想想看,是怎樣的文化體制,讓他做出你義憤填膺的舉動?又要如何改變這個環境?
最重要其實是……
明確的答案並不重要,很多時候反而很危險。
有了明確的答案,就可以輕易的背誦,變成口號四處傳播。然而,答案有時並不重要,得到答案的過程、方法,才是公眾對話之所以能夠成立的關鍵。
因此這篇文章,也不會有明確的結論作為收尾。
如果您感到有些不滿意,我誠心向您致歉。但我們不妨來想想:什麼令人「滿意」?
講出心中所想,大呼過癮——強化既定立場,確實令人滿意。
但勾起一些思緒、一點混亂、一些尚待思考的難題,是否也可以從中得到樂趣?
提出「答案」令人滿意,那提出「問題」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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