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過去我們追討誰的青春?初探文化部「再造歷史現場計畫」
在台灣,文化「認同」既是歷史課題也是地理課題,不同時刻、地點都出現過「內地」兩字。例如日殖時期對台「內地延長主義」,或是同代朝鮮總督齋藤就任後,在韓推動標榜依據內地主義修訂朝鮮教育。「內地」兩字是政治敏感的用語,因而近年集集「內地搖滾」以青年樂聲提出回應,也實在令人會心一笑。
不過, 若不論人的存在,土地有沒有表達認同的可能性?
從地質年代來看,海島確實相對年輕熱情。持續長高中的中央山脈東翼,標記著二疊紀的神祕訊息,那是爭議未解的大滅絕前夕,時空都難重返;而群山之外,島嶼上好似沒什麼物事,能存續超過幾世作為錨定。這樣的地理特質,一方面呈現邊界好似天經地義,另一方面,島嶼受各方海潮衝擊而退縮或擴大,卻又讓人不能不懷疑邊界的執著畫定,究竟有無意義。
我以為,或許便是這海浪洶湧,造就了對文化資產特別敏感的二十世紀末,延續至今方興未艾。最近一例是這夏天迎來新內閣,由文化部推出「再造歷史現場計畫」,宣稱要透過政府公共投資,活化各地方文化資產與資源,形成區域文化景觀。
為什麼要再造歷史現場? 關心文化資產保存政策的人要問,對島嶼歷史有所關懷者也想多深究。除了聽來理所當然,是不是因為當代城鄉發展其實困頓難以向前,需要一點線索來說服自己也說服別人(如果不只是說服選票)?
這確實不是個令人特別感覺良好的時刻——各種階層的過勞、青年貧窮化、保守主義再興於各地、恐怖事件頻傳等等,網路媒體尤其倍速地讓人感覺到各種不幸。或因如此,面對近百年前的二三零年代,這世代特別有所憧憬,遙想漂亮的青年男女抗爭、唱歌譜詞、為街頭讀一首詩,但回首看這一條街已七零八落,鄰里常見的布條不一定有關公理與正義。
政府大談「再造歷史現場」之際,可能需要同時去理解這時代的人們,是否仍 (借用詩人楊牧之語),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1
如此來看,或許二十一世紀還沒開始。畢竟二元對立的話語仍歷久彌新,內與外、新與舊、真與假、傳統與現代,依舊主宰著各種辯論。因而「再造歷史現場計畫」開出第一批名單,仍然只有主題性圈選的「過去」,而那過去,如何糾纏、再製著當代城市環境,卻是話語不清。
歷史現場該如何定義?
何止過去與現在之關係不清,其實「歷史現場」如何定義也不甚清楚。
無論如何,第一批名單已開出,包括高雄市「左營舊城見城計畫」結合科技再現與舊城遺跡修復,讓人穿越舊城時空;桃園市「前桃園空軍基地設施群」活化利用,特別強調「黑貓中隊」文史素材展示和航空博物館整合規劃,提供國人及國際轉機旅客歷史與科技深度;金門縣「瓊林蔡氏千年聚落風華再現」、基隆市「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整合計畫」、苗栗縣「出礦坑礦業歷史現場活化發展計畫」、台中市「歷史空間再造專案計畫」、雲林縣「虎尾眷村文化特區聚落歷史現場保存再現計畫」、嘉義縣「蒜頭糖廠歷史現場再造計畫」、台南市「烏山頭水庫暨嘉南大圳再造歷史現場中長程計畫」、高雄市「興濱計畫-哈瑪星港濱街町再生」,以及台東縣「民權里日式建築文化園區修復再利用計畫」等等。據聞,暫定第二階段其他11縣市13案示範計畫。
目前政策以現有都會行政單元,結合半競賽型機制操作,也許在草創初期要求清晰的提案脈絡有點嚴苛,需要給各個提案時間,以發展內涵細節;然而有些根本政策邏輯問題,還是需要先問:為什麼能用既有的行政地理轄區來劃分歷史?為什麼可以用單一歷史場所,來總結一個城市的複雜記憶?如何選擇性的呈現?誰參與在那選擇過程中?「歷史現場再造」是個觀看表演的現場,還是個邀請對話與行動實踐的現場?歷史是材料?方法?還是一種同時面向過去與未來的態度?
橫越地理疆界的歷史在移動
歷史過程不是在這些縣市邊界中獨立發生的,島嶼之外還有島嶼群,河海板塊推擠又相連。以縣市操作難免造成了各自地理範疇中的拼貼快炒, 卻忽略了許多文化資產之形成系統是跨越地理界線。
例如,包藏在第一期大台中專案內的刑務所宿舍群,以及二期嘉義刑務所宿舍群落,拆開來各自成為日式房舍群,卻不談殖民者眼下的刑務所系統架構,至為可惜;更別說目前提案中缺席的台北,那前砲兵聯隊營地旁的青青草地,其實曾有殖民地最重要的刑務所建置。高牆猶在現場,相關文化資產保存作為卻擱淺不前。2
又如台南市提出烏山頭水庫與大圳系統,其長遠影響可及雲彰地景和農民生計,牽動到1910年代至30年代的種種農業動盪、技術改革、統制收緊等等,除了殖民治理軌跡,還有民間仕紳與農人集結的回應身影。
只談水庫及大圳作為水利設施,卻不談農業政策上如何因為當時內地米騷動,使政府強力介入米穀市場,先後訂定米穀法、農業倉庫法;此外,以及當時台韓等殖民地,因為推動產米增值計畫及土地改良計畫等等,促進了米品質和米種替換,甚至進而引發米糖相剋效應。
這動盪造就的歷史地景仍鑲嵌在嘉南平原一帶。例如,1925一年間,彰化市農業倉庫建成,是地方仕紳為配合新的倉庫法,自主發展農業組織奔走的努力;也有二林蔗農抗爭事件,見證米種改良後不久,稻作跨過大安溪一路向南,影響農人棄蔗轉米的趨勢。
目前文化政策操作,或因行政界限便宜地切割了台南與彰化的文化資產經營,而不能連結二林事件現場、米糧倉庫、農業水利設施為一整體意義的系統,實在可惜。甚至,若因為無意造成的競爭關係,催生了益發內向型的地方歷史敘事,甚至切割、拼裝時空,那麼不禁要問,這樣的歷史現場,究竟是誰的現場?
當然,嚴格來說,彰化農業倉庫根本還沒有被制度「認定看見」,本身幾乎是活生生的文化認同課題。除了前述依行政界線切割歷史之問題,若拿當代文資保存新思潮檢視這份暫定的兩期名單,其呈現的島嶼歷史價值,也有諸多缺失。
既沒有以強調省思錯誤與傷痛經驗的「暗黑襲產(dark heritage)」論述也沒有直接呈現南島原住民豐沛文化,名單中唯獨第二期的屏東縣牡丹社文化資產,或可能有些潛力。
此外,面對族裔益發多元化的台灣社會,這批歷史現場中,也未見清晰的新舊移民互動;僅有呈現特定國共戰後脈絡的眷村,還堪稱是移民歷史現場。然而島嶼移民來來來去去持續離返,經過的地點繁多,能作為移民歷史現場的地點,其實不只有已成懷舊象徵的眷村。
以上質疑只是信手拈來,筆者其實相信不可能透過政府推動的歷史現場呈現歷史「全貌」,畢竟,島嶼仍然在變動長高。然而,確實有些問題,關乎仍然被忽視的民間眾聲喧嘩,——庶民記憶與感覺結構如何能納入?又是否太匆促地圈選了方便保存,或靠近其他開發計畫的案例,而未能留些時間,讓尚在爭議辯論中的個案進入對話現場?文化部高調推出這政策,卻未能回應創作旋律豐沛的民間聲音,是不是太可惜?
所謂「文資保存」我們是保留了......?
作為研究者有時也是路過參與者,筆者不免好奇超越個案關注的時代意識——為什麼文化資產保存能持續地讓青年人們投入?幾個月前在彰化農業倉庫保存運動的現場,看見奔走張羅的年輕朋友,講談演唱好不忙碌,引來不同年紀長輩或駐足凝視或表態支持,那瞬間,每個人的眼神裡都有些青春光彩。
或許歷史保存不全然是為了舊的意識或老的形式,也不盡然是簡化為區辨他我的「認同」,其中還有些成分是有關青春、是有關當代人企圖由此理解過去人們青春時光追求了些什麼、又如何參與時代。透過理解上個世紀的青年,投身擁抱當下,試著找到一點方向,讓當代實踐從歷史保存開始,卻未必盡止於此。
燦爛時光誰不多看幾眼?然而當前青春目光多半投向上個世紀二三零年代文青,偏廢忽略了勞動的、鄉野的、山林的掙扎移動,確也有其偏頗。或正因此,才顯得當前政策有其積極意義,以及更多缺席需要補白。終究,「現場」還需參與見證者定義,面對這一波新人新政,還望「歷史」不僅僅是個新政治正確的關鍵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