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小熊英二(上):如果寫父親都看不懂的文章,代表這是空談 | 阿潑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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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小熊英二(上):如果寫父親都看不懂的文章,代表這是空談

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教授小熊英二和台灣的編輯、翻譯,結束整早的密集採訪後,走進了台大旁邊的一家中華餐館——他接受出版社邀請,趁著開學前,訪台一周,推介自己拍攝、製作的紀錄片《首相官邸前的人們》,及剛出版的新書《活著回來的男人》。文件夾上的行程滿檔,都是淺綠色工作註記,大多數是演講,還有一些是媒體採訪。正值新安保法通過,以及「抗戰70週年紀念」,聽眾或媒體大多繞著日本政府道歉與否和新安保法打轉,探問他的意見。

這或許也是沒辦法的事。小熊英二以社會批判著稱,新作《活著回來的男人》的主角是參與二戰、進駐滿州的日本兵小熊謙二,不可免的,就必須談論戰爭。況且,這位對戰爭充滿反省,甚至協助中國朝鮮族軍人向日本提出訴訟的九十歲老人,就是他的父親。「他出生於1925年,被捲入戰爭之前,我父親在小商店工作,接受徵兵後被送往滿洲,後來遭蘇聯拘留於戰俘營,在西伯利亞度過3年強制勞動的日子。回到日本後,在不斷更換工作之間,還染上了結核病,一直過著在底層掙扎的生活。在此之後,他開了一家小商店,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所寫的,就是極其平凡、一介小人物的生活。」

聯合報報導的標題是:〈日本兵傳記憶二戰「可視為某種道歉」〉,導言也直接點明:此書可視為日本某種形式的道歉,「如果每個曾參與戰爭的人都肯承擔自己的責任,最終會匯聚成一股力量。」

報導刊出後隔日,儘管晚上還有一場「學運與社運」的分享活動,但此時終究可以鬆一口氣。畢竟是返日前最後一天,他計畫著,午餐過後,或許可以逛逛故宮,這是他僅有的空檔。

他在圓桌這方埋頭吃麵,對面一位白衣平頭男子突然發聲:「請問是小熊英二先生嗎?」

這方所有人一起抬頭,驚訝之餘也協助應答:「是。」

「我這幾天在媒體上讀到關於他的報導,非常感動。非常敬佩這樣的日本人。」隨即,轉換流利的英語對小熊英二說:「你的父親到中國打仗,而我的父親是打日本的。」這位姚姓男子的父親是江蘇人,年紀輕輕就參加戰爭,而後跟著孫立人部隊來台。他不斷強調對小熊英二父親的欣賞,還說本來就計畫這日到書店買書。

▎父親並不特別

每每有人稱讚他父親,認為其父特別,他會說:「因為我是他的兒子,所以我知道自己的父親並非聖人。」他認為人類社會並非由好人壞人組成,凡人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如果只看單面,不是正確的認知,更不希望自己父親被特殊化,因為人人都有這樣的複雜性,也可能採取與其父相同的舉動。

但完成對他父親的口述採集工作後,他也坦言:

最令我佩服的是他對他者抱持的想像力,和他冷靜觀察後仍帶有的同理心,而這種同理心的想像力,正是當下這個世界最需要的。當下的世界,因為國家不同、文化或宗教不同、出身地不同、學歷不同、經濟狀態不同等等因素,人們被不斷地切割區隔。如果我們想要突破這些區隔,想要創造出一個更美好的世界,需要的便是這種對他者的想像力。接著,為了拓展這種想像力的可能性,更重要的就是必須讓知識與分析派上用場。我透過本書想傳達的事情之一,就是希望透過描述類似父親這樣的人物,向讀者展示這種想像力的可能性。

面對一個陌生的台灣人,激動地對他表述對父親的肯定,小熊英二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一如他在這幾日公開場合說話那般,簡簡單單回應,語氣還是斯斯文文平平淡淡,沒有太多抑揚頓挫,不興奮,也不激動,只是含蓄點了點頭,而後和對方閒話家常,聊起工作與日本經驗。彷彿不關自己的事。

就跟他這本作品一樣——儘管是書寫自己的父親,但比起兒子的身分,具有更強大的歷史社會學家的影子,公平且冷靜。

對一個參與社會運動的學者來說,小熊英二確實保持著冷靜客觀的態度。在新書發表會或其它場合中,若是沒有把握的問題,他不會回答,若是直接要導向答案的問題,他也會有所保留。沒有任何口號式發言,也沒有激情的批判。例如,當讀者表示,日本媒體少見左翼報導,懷疑「日本左派是否有影響力?」小熊英二的回答是:「不要有先入為主的既定印象。」他認為日本媒體並不缺乏左派報導,反而是保守派屢屢質疑:「你們只報導反戰。」

他也不同意自己的發言必須和社運聯結在一起,「我參加社運,投書媒體或發言時,只有一個想法,如果我寫的東西父親看不懂,我就不寫了。如果父親都無法理解的話,代表這是空談而已,所以,我寫大歷史敘事時,都會注意是否為空泛言論。如果是空洞的話語,周遭的反應自己也會清楚。」

攝影/生津勝隆
攝影/生津勝隆

他顯然也有意識地,把自己拉開到一個客觀的位置。我想起自己訪問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受到父親哪些影響?」他回答:「人要自覺性地想這問題很困難,真要說的話,或許我會因情況而做出冷靜的判斷,就是受到父親的影響也說不定。」

「父親是個性淡薄的人,對於悲慘的經驗,以旁觀的語調述說戲劇性的經過時,絕對不會添加任何浪漫的色彩,保持一貫冷靜客觀的態度,偶爾參雜著幽默談論事實。」因為這個特點,小熊英二得以藉由父親客觀的描述深入發展。而這部作品的珍貴,恐怕也如他所說,會留下個人記錄的,多半是知識階層或極強書寫能力的,「不被記錄的多數人」的生活與體驗多半被忽略了。而他不僅僅是想整理這類人的故事,還更積極地描摩戰前與戰後的庶民生活史,藉此討論「戰爭如何改變人們的生活」及「戰後的和平意識如何形成」,除此之外,還導入社會科學觀點,佐以經濟、政策、法制等形成背景,描繪當時階級移動、職業選擇、產業結構等等面向,並非單純的人物故事而已。

這次訪談,因為時間限制,我也略過戰爭、戰俘經驗等等問題,以小熊謙二經歷的時代變化,談談戰後日本的歷史發展,與當代日本社會狀況。

▎了解戰爭才能了解二十世紀日本社會狀況與歷史

Q:在《活著回來的男人》裡,小熊老師作為主角的兒子,只是偶爾出場,描述不多,只提到好背景的母親專責教育,父親忙於工作。能否請教你成長經驗,與父親的關係如何?又受到哪些影響呢?

小熊:儘管父親忙於生意經營,但並非到很遠地方工作,所以能維持每晚回家吃晚飯的生活。大概就跟一般家庭一樣,會一起出遊、聊天等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也不會聊到戰爭。至於受到父親哪些影響?這問題不管是誰,都無法用一句話說完吧。人要自覺性地想這問題很困難,真要說的話,或許能夠根據狀況做出冷靜判斷,就是受父親影響的也說不一定。除此之外,父親不會因國籍不同對人有差別之心,不會因為是日本人或自己的親戚才信賴對方,就算是蒙古人、俄羅斯人,只要是好人都值得信賴,這點我和父親有些相像,但這是否是受到父親影響,我也不清楚。

Q:你是1962年出生,別於戰前貧窮的父親,是戰後日本經濟快速發展期的一代。但為何你的研究以日本人自身和回探過去的戰爭為主呢?

小熊:因為日本,我才會存在吧。我最初研究對象是日本少數族群。大學時期,我就略知外籍勞工與在日朝鮮族的議題。踏入社會後,從事編輯工作時,接觸到社會、經濟、外交等議題,對外籍勞工、在日朝鮮人問題有更多了解,便就開始寫評論,同時研究了歐洲、美國等地如何處理這樣的問題,但在這過程中,發覺既然我母語是日語,要研究的文獻資料都在日本,為何要讀美國文獻、研究美國呢?正是因為研究過一次美國,我才會對日本社會產生意識,做出自省:啊,日本社會也是這樣的啊~

研究美國社會時,有所觸發,心想:如果無法完整了解自己生存的社會,就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我對少數族群之所以有興趣,也是因為認為,若能好好理解日本少數族群,就能理解日本。這是研究的起點,而在這條思考延長線上,我也發現,要討論在日朝鮮人、在日中國人問題,就不能脫離戰爭,除此之外,若要了解二十世紀日本社會狀況與歷史的話,避開戰爭,就無法完全理解當代日本。

▎三一一是日本改變的契機,卻非單獨事件

Q:你在2003年曾採訪過父親,請他談西伯利亞戰俘營經驗。但這本書的起點是2013年,你與學生的共同採訪。你曾說,如果在2003年訪問,你會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知識背景不夠。這十年發生了什麼,讓你認為有所累積,有能力做出有效的採訪?

小熊:我的父親退休後才寫日記,也是退休後才保留文本資料,其他都靠他的記憶。他記憶力非常驚人,可是,我必須不停追問,才能獲得有意義的資料。「所謂的記憶,會在敘述者與聽者之間產生相互作用,如果聽照沒有提問的能力,就無法引導敘述者的回憶。如前所述,本書受益於優秀的敘述者,才得以成立,但另一方面,作為提問者的我,因為擁有比十年前更充裕的知識與更廣泛的關心,起到了互補作用。」「所謂歷史,也屬於此類相互作用的形態之一,將傾聽對方聲音,努力賦予其意義的行為,稱之為歷史,應該也不為過。」

而我這十年之差,跟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有關。震災之後,我學習了許多日本社會政治知識。當然,我以前也讀過政治、經濟相關書籍,但都是為了過去的研究,2011年後,我往前跨進,大量學習產業、金融、貿易、選舉與核能機制相關的知識。

Q:聽起來是三一一改變了你?根據我的觀察,東日本大地震對日本社會有極大的衝擊與影響,人們似乎開始反省自己的社會,慢慢有了改變的行動?

小熊:你這種認識並不能說錯,但太簡化了,有很多因素都必須要考慮進去。包含2000年中期開始,日本發生雇用問題、貧富差距增加,還有2009年自民黨政權大敗,新政黨上台等等,有各式各樣的事情發生,讓日本人開始意識到,現在的日本似乎和過去的日本不同時,地震就發生了。

當然,2011年這場災難對日本來說,是很重要的契機,卻不能視為單獨事件,畢竟,之前已經累積許多不同的議論。就我而言,當日本發生社會保險問題,產生貧富差距時,我就已經在注意了,2003年,第一次採訪父親時,我正在注意貧富差距的問題,2011年核災,自然是一個很大的觸發點,迫使我去注意。

從我的書中可看得出來,日本社會發生的連續性變化,比如說,戰前,父親居住的地方有很多小銀行,後來經過金融整併,小銀行都消失了;父親能夠脫離貧困生活,是因為申請了公營住宅,那也是因為日本當時正好在推廣公營住宅政策;父親從西伯利亞返日時,日本發生了劇烈的人口流動變化……這些年來,像這類的歷史與議題,特別是震災後,我有好好研究過,所以寫這本書時,有能力考慮外在環境因素。如果沒有研究過,與父親的談話,除了西伯利亞戰爭經驗外,就無法理解其他故事的重要性。如果沒知識,就算挖到金礦也不知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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