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青年革命——從太陽花到阿姆斯特丹大學學潮 | 陳宛萱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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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澀的青年革命——從太陽花到阿姆斯特丹大學學潮

警方強制驅離後有六名學生被捕,至今尚未獲釋,引來更多同情學生的關切之聲,在13日的遊行有近萬人參加。 攝影/陳宛萱
警方強制驅離後有六名學生被捕,至今尚未獲釋,引來更多同情學生的關切之聲,在13日的遊行有近萬人參加。 攝影/陳宛萱

一年前的初春,台灣籠罩在太陽花掀起的狂熱中,有狂熱的支持者,也有狂熱的反對者。這股學潮以社交網站、手機通訊軟體當作工具,用來動員、募款、傳播訊息,自發性的公民活動吸附聚結,形成一股讓掌握大權的國家機器無法忽視的力量。

人們看見了,原來以卵真的可以擊石,自由而廉價的網路讓沒有權力、沒有發聲管道的學生/人民找到了力量,不必仰賴媒體遞過來的麥克風,他們就可以發出動搖世界的嘹亮歌聲。

一年後,在冷冽的北國寒風中,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學生發起了反大學商業化的學潮。當校方一再忽視他們的聲音,憤怒的學生便佔據了大學城中最顯目的建物之一,要求校園民主化、決策透明化,他們要學校收回刪減人文學科的荒謬計畫,誓言不達目的就不離開。

一開始校方態度十分強硬,就像太陽花學運時在旁罵小孩的「大人們」,試圖把這個佔領行動貶低為幼稚的胡鬧劇,他們關掉暖氣,指責佔領活動影響了大樓裡進行的研究工作,向學生索求鉅額賠償金,最後喚來鎮暴警察粗暴地將學生拉出大樓並逮捕入獄。隔天,學生湧進了校務大樓,展開另一場長期抗戰,這次校方、政府與整個社會終於明白了,他們不會放棄,你最好開始聆聽他們想說的是什麼。現在,全世界都不得不張開耳朵。

他們的堅持不管會不會為他們迎來夢想中的結果,至少已經鼓舞世界上許多面臨類似處境的大學院校,在英國、加拿大、甚至菲律賓緬甸都有大規模的反大學商業化示威遊行,英國最著名的倫敦經濟學院、倫敦藝術學院都發起了佔領運動。

青年的力量

這就是今日青年的力量,他們的目光平和而專注,跟以前的學運比起來,他們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純粹而非憤怒,他們沒有打破規則改變世界的野心,他們知道妥協不可避免,但從來沒有想過屈服與依附。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小心翼翼地撿垃圾、打掃廁所、近乎偏執地維護醫療通道,因為他們是「理性」、「和平」的,他們只是一個有話要說的好公民。他們不覺得自己是革命者,事實上他們對這個「撫育」他們成長的社會與其結構充滿了愛意,它只是「走偏了」而已,是愛之深才責之切,他們說。

這是因為他們是在這樣一個和平、富足、(相對)民主開放的社會中長大的孩子,他們抗議的不是這個世界,只是少數被權力腐壞的敗類。他們以為,只要他們勇敢地站出來,發出聲音,他們熱愛的世界就會站起來與他們的歌聲合鳴共振,他們只不過是第一個說出國王的秘密的人。

「打擊我們,我們會倍數增加」標語貼在Maagdhuis的大廳,宣示學生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決心。 攝影/陳宛萱
「打擊我們,我們會倍數增加」標語貼在Maagdhuis的大廳,宣示學生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決心。 攝影/陳宛萱

這也是為什麼,失望對他們來說終究難免。因為他們不瞭解,那些少數的剝削者,只是敵人中的一小部分,絕大多數的敵人是依附者,是那些早就決定屈從的人,當他們折彎了自己的腰骨,他們也憤怒地捶打那些不肯屈從的人,「你們憑什麼?」「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運轉的,你憑什麼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你應該要跟他們一樣,忍受著欺騙的痛苦。

這也是為什麼,三一八學運發生後,人們批評他們是「暴民」,不是因為他們有任何暴力的行徑,單單只是因為他們拒絕遵守那套壓縮公民反對權的不合理遊戲規則。同樣的,阿姆斯特丹大學學生在佔據校務大樓近兩個月後,明明已經表示將在週末的總結活動後撤出,校方卻堅持在活動開始前無預警地讓警察強制驅離學生,導致六名學生遭到逮捕,其中五名在事發近一週後仍被警方巧立名目拘留。令人驚訝的是,還有不少阿姆斯特丹大學的教職員生支持強制驅離的行動,他們喃喃地說:「我們贊同你們的理想性,但不同意你們的行動。」但他們自己又做了什麼的行動,來挑戰壓迫他們的威權呢?

被出賣的未來

如果說台灣三一八學運的導火線是服貿協議的黑箱作業,讓台灣青年深刻感受到未來飽受威脅,不得不起身反抗,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學生也是意識到自己的學校已在存亡之際,才採取了「佔領」這種遊走於法律邊緣、且對他人造成不便、不悅感為手段的抗議形式。

不到半年前,雖然董事會重量不重質的教師評鑑、與大量聘用短期合約教師等措施已經怨聲載道,但絕大多數的阿姆斯特丹大學教職員生對自己的學校仍充滿了信心,他們以為這個已經有數百年歷史的古老學院,將永遠地屹立在這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各個角落,它永遠是這個城市的一部份,與城市歷史的血脈匯流交織。他們一點也不曉得,原來他們引以為豪的人文傳統,早就被學校董事會裡拿著學校經費豪賭的投機商人出賣了。

一份在去年11月被洩露出來的機密文件顯示,阿姆斯特丹大學的董事會正準備在2016年度關閉所有「小」語言學科(希伯來語、阿拉伯語、甚至德語與法語等),剩下的英語、荷語、歷史與哲學科系將會被合併為一個內容廣泛的「人文學程」。董事會的理由是學校積欠大批債務必須開源節流,刪減人數較少的科系不僅可以節省人事行政費用,「也是一種自由市場的供需平衡」。再者,荷蘭政府給予的補助金,只有在學生畢業的時候學校才可以收到,因此簡化課程內容、讓學生越早畢業,學校就能越早收到補助金,誰管什麼品質、什麼學術價值呢?

這種猙獰的商人嘴臉,完全忘懷了人文學科才是一個學校的靈魂,也是阿姆斯特丹大學長久以來引以為傲的學術傳統。但當大學被當作營利單位,商人成了大學的管理者,這種只看錢、輕賤文化價值的事情就會不斷發生。

從大學到大學企業

從上世紀八0年代開始,西方大學管理開始歷經劇烈的變革,就像國有企業私有化的論證,管理專家們認為私有化可以讓國有企業更有效率,「讓它們回歸市場」,好像市場裡真的有一雙無形萬能的手,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推搡到「正確」的位置上。

大學,也應該模仿一般公司行號,讓專業的管理人來管理,同時也將學校財產法人化,讓大學「財務自主」,如此才可以避免浪費,鼓勵大學「回應社會需求」(如廣設能夠吸引學生/學費的MBA課程)。既然如此,大學的管理階層也再也不是學術地位崇高的學者教授,懂得管理財務甚至懂得操盤投資的專業投資客取而代之。這就是為什麼,在阿姆斯特丹大學負責校務管理的49個工作人員裡,只有7個負責學院與學術事宜,其他都是一些房地產仲介與投資專家。

在台灣,從1996年開始實施校務基金制,在這之前國立大學的收入主要仰賴政府補助,現在政府補助則降低至一半以下,公立大學必須透過學雜費、募款、建教合作、推廣教育以及其他業務收入自籌部分經費,雖然提高學費會是增加收入最快速的方式,但因為台灣社會的反對聲浪太高,目前公立學校主要建教合作來增加收入。

此外,國立大學院校的校務基金設置條例,也開放大學運用校務基金進行投資獲利的活動,其中尤以每年受到最多補助的台灣大學為最,長期投資金額達十億台幣,主要以投資基金與股票為主(雖然投資獲利比例佔整體收入仍十分低)(見陳翎瑩〈校務基金投資政策之探討─以國立中山大學為例〉)。基本上台灣學界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都傾向政府真正放手讓大學財務自主,讓校方能夠真正以「多元經營尋求獲利」,以「提升品質、追求卓越、邁向世界一流大學」(如張家宜〈台灣高等教育之財務經營——邁向一流大學的關鍵〉)。

是真的,沒錢很難辦事,但誰說投資就一定會賺錢呢?基本上錢越多的學校,比如說美國的哈佛大學,越勇於從事風險高的投資行為,結果在金融風暴衝擊之初損失高達三成,迫使其不得不修正其投資策略。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債務,其實就是管理階層錯誤的房地產規劃、與融資計畫造成的財務困境,加算利息後,將在2018年達到四億歐元的驚人數字,其中還有許多隱形的未爆彈,比如說,學校有兩億資金綁在高風險的利率掉期交易,因為經濟不景氣的影響,帳面上已經面臨六千多萬歐元的虧損(註:請見Ewald Engelen el.對財務考量如何影響阿姆斯特丹大學管理策略的研究〈How Finance Penetrates its Other: A Cautionary Tale on the Financialization of a Dutch University〉:連結點此)。

被學生佔領的Maagdhuis每天都不同的表演與學術活動,圖為鼓吹生態滅絕罪刑化的知名英國生態運動人士Polly Higgins到場為學生加油打氣,並發表關於生態滅絕的演說。 攝影/陳宛萱
被學生佔領的Maagdhuis每天都不同的表演與學術活動,圖為鼓吹生態滅絕罪刑化的知名英國生態運動人士Polly Higgins到場為學生加油打氣,並發表關於生態滅絕的演說。 攝影/陳宛萱

理想與權力的正面衝擊

當去年底「2016年刪減人文學科」的消息曝光後,人文科系學生立即展開一連串的抗議、座談與陳情,校方只把他們的意見當作耳邊風,這種敷衍的態度終於引發了佔領Bungehuis的抗議活動,11天學生遭到強制驅除。當天稍晚,學校宣布他們已經將Bungehuis賣給了英國投資者,將開設國際超高級連鎖旅館Soho hotel。原來啊,這就是為何校方態度如此強硬的理由,原來是偷偷賣出去的房子怕被學生破壞了沒法交屋啊。

這種荒謬的作法激怒了更多的教職員生,隔天發起的大遊行吸引了上千名參與者,遊行隊伍闖進校務大樓Maagdhuis,展開了將近兩個月的長期佔領活動。有人自願來開設實驗電影院鼓舞學生、有遠道而來為他們加油的國際知名學者演講,不時還有音樂家、藝術家來表演振奮學生疲憊的身心。

此情此景,令我想到318學運喚起的對美好社會的憧憬理想,但多了一點無政府、去中心的烏托邦色彩。這裡沒有飛帆雙人組,沒有人是領導者,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緣,每一個坐在資訊櫃臺前的人都可以對運動侃侃而談、提供記者資訊,每天召開的公開討論會開放給任何人,廚房裡永遠飄著食物的香氣,鍋子裡燒的是友愛環境與動物的有機素食餐。(關於學生佔領Maagdhuis的詳細報導,請見公庫上的「佔領大學!從荷蘭到全球,網絡時代掀起高校民主化風潮」

4月11日學生遭到驅除之時,阿姆斯特丹大學學生佔領活動歷時已近兩個月,書面的和談結果似乎近在眼前,卻一直無法握在手裡,校園內不同的團體加入會談,導致問題更加複雜化。加入談判的學生很早就意識到妥協勢所難免,他們的六大訴求最後只落實了成立兩個獨立的調查委員會:一個將全面檢討學校財務,另一個將研究校園民主化的可能性。

之後,學生代表開始討論撤離校務大樓的時間,決定將在連續兩天的總結活動「科學與人文文化節」(Festival of Science and Humanties)結束佔領活動。但白紙黑字的協議還是沒有著落,已經在校務大樓的冷地板睡了好久的學生一臉疲憊,他們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正是在這種情緒壓力下,幾個學生發表了要董事會集體辭職的發言,讓董事會逮到藉口,指稱學生組織「新大學」(De Nieuwe Universiteit)並非性質單一的組織,因此先前和談時做出撤離的承諾也不可靠。校方藉此申請驅除令,立即在隔天早上、也就是文化節開幕之前,當學生和學者們踏著輕鬆步伐地前往參加文化節的時候,毫無預警地驅除了學生。

權力的手段:羞辱、恐嚇與暴力

許多學生在佔領Maagdhuis的近兩個月時間內,日日夜夜守在此地,夜裡就在走廊上鋪著睡袋休息。 攝影/陳宛萱
許多學生在佔領Maagdhuis的近兩個月時間內,日日夜夜守在此地,夜裡就在走廊上鋪著睡袋休息。 攝影/陳宛萱

這個強制驅除明顯地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羞辱。

校方、警察與市政府拿出黑漆漆的警棍、排開一列令人望而生懼的駿馬,就是讓學生瞭解他們面對權力的無能與無力,「你們能胡鬧了那麼久,是因為我們容許你們這麼做,現在是你們學學規矩的時候了。」

以為自己的堅持終於等到了快樂結局的學生們,看著警察將他們原本歡樂的告別踐踏在腳下,用鐵般剛硬的警棍,頂在他們過去兩三個月來尊敬熱愛的革命同志腋下,把他們像動物一般拖出這個他們用心看守的「知識與民主的殿堂」,他們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我還記得他們青春美好、充滿信心的目光,他們相信他們要傳播的信息是對的,世界會站在他們這一邊。而這些掌握權力的大人們,把他們的夢,一把敲碎。

但最可怕還在後頭,警方在驅除活動中逮捕了六名學生。這些學生堅持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保持匿名性一向是過往抗議者免除後續法律責任的一貫作法。但就像現代的學生懂得用臉書、社交媒體來擴大自己運動的影響力,現在的警察也學會了新的招數。

他們利用後九一一時代後的「非法移民拘留法」,如果臨檢時(非法移民)疑犯沒有攜帶合法證件,警方可以將此人拘留六小時(夜間時間不計入其中),後可再延長至48小時,甚可以將對方移送到羈押非法移民的單位長期羈押。從11日至今,六名被捕學生中仍有五名被關在這樣的羈押單位,而他們都是百分之百的荷蘭人。根據這項法律,警方進行臨檢時,必須有合理的懷疑對方是非法移民,這顯然不是當時逮捕這些學生的實際情況,但對這樣的案件發起訴請費時耗日,警方因此得以非法羈押這些被捕學生。

革命尚未成功

跟牽動幾十萬人的太陽花運動相比,他們的抗爭受惠於規模小巧、爭議性低,可以保持從容與即興,容許他們保持運動的完整純潔性。對這些參與的學生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改變生命的經驗。許多人第一次見識到當他們站在權力機器的反面時,原本他們從小到大信賴和尊重的社會角色:警察、師長、政府、媒體,那些他們作為孩子信仰會保護他們的人,用棍棒與無情的語言攻擊他們,散播關於他們的謊言。就像那些在太陽花運動裡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聲音的人,他們發現自己的脆弱,卻堅持拿著這顆雞蛋去砸石頭,才發現原來在這樣的奮不顧身中,他們可以發出那樣高亢的聲音。那種聲音是有傳染力的,就像笑是有傳染力的。

13日,也是原本佔領校務大樓學生預計撤離的時間,學生、教職員與支持者再次聚集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上,這場遊行吸引了近萬人參加。從百多人的抗爭,進展到千人,到最後的萬人,在國際連署網站Avaaz上,要求董事會下台的連署已經高達兩千多人。就像歷史上的所有革命一樣,從來沒有人一開始就準備好要犧牲、要戰鬥的,每個人都以為,他們只是站出來說實話的好公民。是在被鮮血染紅的痛楚與失望之中,他們才意識到他們參與的是一場革命。

這是一場革命,它可以在發生校園裡,也可以發生在立法院中,它的本質是對新自由主義以降商業掛帥的反抗,它對抗的是少數強權富豪以自由競爭之名對環境、對文化、對個人、對自由的剝奪與剝削。這些抗議者的確是秩序的破壞者,正因為我們現在生存的秩序已被腐化侵蝕,這不公正的秩序必須被挑戰、被打破。我不知道這場革命是不是最好的答案,但我一直很確定的是,改變是必須的,因為沒有公平正義、甚至沒有對公平正義的嚮往,還有什麼值得存活的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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