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習近平當哏命名新種甲蟲是否為政治嘲諷其實是個假議題
台灣媒體版面上一向很少提到生物系統分類學(systematics)這個從17-18世紀就開始發展的生物科學學門,連高中或大學生物學都不見得會好好講(或直接跳過),偶爾有本國學者發現新物種,或是國外媒體轉載NGO新聞稿時才會出現「新物種發現長得像XX」的訊息。
最近,中國旅歐學者王成斌在動物學期刊Zootaxa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姓氏拼音「xi」作為新種甲蟲「習氏狼條脊甲 (Rhyzodiastes (Temoana) xii)」的命名字根,卻引發了許多網民與媒體的政治性猜測。許多媒體根據部分中國網民的猜測與誤譯,把屬於鞘翅目的甲蟲(beetle)當成臭蟲(bug) (註:bug本身泛指半翅目昆蟲,並非特指臭蟲),把這種仰賴腐植質維生的甲蟲習性解讀成「吃腐爛物質」,因此衍生出「暗指習近平靠貪腐茁壯」、「暗諷中國在習近平貪腐下的壯大」,然後再衍生出「中國封殺此新聞」的風聲。最後,這樣的風聲再被獨派媒體拿來當成「中國戕害學術自由」或「封殺奴才學者」的例證。然而,事情真的像媒體與網民所解讀的那樣嗎?
任何一個新物種的發現與論文發表,除了科學證據的收集與分析之外,還會涉及命名(nomenclature)的工作。所有生物的命名也都受到《國際動物命名規約》(International Code of Zoological Nomenclature,ICZN)、《國際植物命名規約》(International Code of Botanical Nomenclature,ICBN)以及《國際細菌命名規約》(International Code of Nomenclature of Bacteria,ICNB)。所有的生物命名規約都會有相當多的條款(article)來規範分類學者進行生物命名的時候所需要遵守的拉丁文法規範。所以在本案中,習近平姓氏的漢語拼音xi就被拼寫成xii,因為這就是陽性名被處理為拉丁文形容詞的規範。
但是命名規約有沒有規定學者不能拍馬屁?或把新物種獻名給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其實沒有。雖然多數生物分類社群對生物命名語源(etymology)的共識是:以生物的特徵為取材的優先選擇,其次是地點,最後才是人名。就算要使用人名當成哏,也應該先選取該領域的傑出學者、或對該研究具有重要貢獻的人士(例如採集者、原住民部落)。
在現在這個年代,新物種的發現通常具有許多意義:
- 持續描述地球上的物種多樣性是科學家的責任,因為我們對地球上的生命型態所知還是非常有限
- 只有知道這些物種的存在,我們才有機會了解牠們生態系種所扮演的角色,以及與人類的關係
- 任何新物種的發現都能填補我們對生物演化歷史的空白與未知
- 當我們對物種的多樣性與其生態功能有更多的掌握,才能合理地進行生態保育與國土規劃工作。
然而由於生物分類學研究在大多數國家都是很難得到補助與注意的領域,所以有些分類學者為了「求生存」、「為了好玩」、「求曝光」或是「成就自我」,因此近年來就有越來越多「吃重鹹路線」或「走在學術道德或社群共識邊緣」的案例。
例如,以碧昂絲的翹臀為命名靈感的馬蠅Scaptia beyonce、以安潔莉娜裘莉的螢幕性格命名的蜘蛛Aptostichus angelinajolieae、為了嘲諷前美國國防部訪倫斯斐與前總統小布希而命名的兩種球蕈甲Agathidium bushi與Agathidium rumsfeldi、以《星際大戰》角色黑武士名的螨類Darthvaderum。德國慕尼黑動物學博物館曾經為了補充研究經費請當地富豪捐款換取「語源權」(也就是有錢老公花錢捐款,讓某種漂亮蝴蝶以自己老婆的名字命名),甚至還有窮苦科學家為了需要經費而上網拍賣「學名的字根」。
其實這些命名的決定雖然不尋常,但是並沒有違反任何生物命名規約,但是這些天馬行空的幻想真的不會遇到鬼嗎?還是有的。
2008年美國爬蟲學者Stephan Blair Hedges發表了一個產在巴貝多的盲蛇新種Leptotyphlops carlae,在當時據稱是全球已知最小的蛇,成體體長只有10cm。這個看起來很厲害的發現卻引來當地人的抗議,當地居民認為,這種他們從小看到大的蛇是當地人的集體記憶,但是為什麼美國科學家會拿自己老婆的名字Carla來當成獻殷勤的題材?這種拿著自己對科學沒有直接貢獻的親朋好友當成生物命名來源的案例其實不勝枚舉,也經常引起生物分類學者的批評。因此近年從各國原住民地區所採獲的新種生物,幾乎都會在尊重當地自然文化的前提之下,以當地部落、自然信仰、或是酋長姓名作為命名根據。
那麼拿心目中尊敬崇拜的政治人物姓名來命名新物種有甚麼不可以嗎?其實沒有不可以喔。從林奈(Carl Linnaeus)確認以二名法(binominal nomenclature)對物種命名以後,早期的生物命名詞彙幾乎都來自希臘羅馬神話的眾神、妖怪。把這些天上的題材全用完以後,就開始拿地上的人做文章。尤其在大英帝國的全盛時期,英國的生物學家因為可以在帝國範圍內獲得大量珍貴標本,所以在那個年代,許多生物都是以知名船長、軍人、殖民地最高長官,當然還有維多利亞女皇為命名的哏。這股風氣在被殖民國家相繼獨立,所有殖民帝國紛紛瓦解以後就漸漸消失。近年以政治人物為生物命名題材的科學家,幾乎都會明確地指出這些以政治人物為名出自於嘲諷。但是以習近平為名是追捧還是嘲諷呢?其實我們不可能得知。
這篇刊登在Zootaxa的論文最值得台灣人注意的地方並不是一個新種甲蟲以習近平命名,而是這位作者在沒有與台灣大學昆蟲系確認協商之下,逕行把新物種的模式標本(type specimen)存放地點標記為「中國台灣,台灣大學」,還違反昆蟲學界的共識,把台灣大學昆蟲系標本館的縮寫NTU(或者是NTUIM)逕行改為NTUC(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China)。雖然中國的生物分類學者總是喜歡在提到台灣時應要加上「(China)」以彰顯對台灣的主權,但是因為一來國際規約管不到這種事,二來大多數國際學者都了解兩者的差異,因此台灣學者通常選擇不理會。
但是王成斌直接在標本存放地點竄改標本機構存放地點縮寫的舉措,其實是值得有關學術團體留意的。第一,他屬於中國該領域學者的年輕一代,也就是未來會與我們的年輕學者交流的一代,但是其作風行事卻比起壯年與資深學者更為鷹派,其實是有害於學術交流的;第二,台灣各博物典藏單位的縮寫本身並不統一,或是很少藉由國際博物館組織正式登記確認縮寫,所以當縮寫被竄改或亂寫時,我們其實不一定可以拿出足夠的證明來要求國際上對我方單位的尊重。
這看起來不過是一篇描述新種甲蟲的小文章,本來不需要牽涉政治認同一事。但若科學家本身意圖沾染政治,獲得媒體青睞,而且意圖藉一篇論文的小角落來硬踩台灣,那麼台灣的相關學界就只好有所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