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緬游擊隊三部曲:他們的中華民國在哪裡?
泰緬孤軍,泛指自1949年到1954年間(第二次國共內戰後),從中國雲南退入緬甸北境的原中華民國國軍,他們心繫「反攻大業」,曾經在韓戰前後兩度反攻到雲南,成為緬甸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心頭大患。直到1961年,他們終因聯合國施壓而撤軍回台,分別落腳南投清境農場、屏東里港和高雄農場,開始寶島生活。
本該撤退的部隊中,卻有因接獲蔣介石密令、明撤暗留等待時機反攻大陸,或是由於其他原因,而沒有隨部隊來台的人。這些餘留下的國軍,在流亡異域的日子裡,有的為了生存,發展成為世界最大的武裝毒品集團;有的則是用自己的鮮血與泰國達成協議,為泰國成功清剿泰共後,取得正式的泰國公民身份。
作家柏楊根據這段歷史寫成〈血戰異域十一年〉,自1961年開始在《自立晚報》社會版連載。1967年柏楊因大力水手事件入獄後,所有作品皆在查禁之列,惟獨《異域》一書,因作者匿名而逃過一劫,甚至持續熱銷。
而在解嚴之後,朱延平更將小說改編拍成電影《異域》;1993年再以其為基礎拍攝第二部電影《孤軍》;2011年則在建國百年合集電影《10+10》中,重訪孤軍議題,獻上五分鐘的短片《無國籍公民》。
▎滇緬孤軍「後來怎麼了」
壹週刊有個欄目叫作「後來怎麼了」,專門追蹤曾經的焦點議題在失去媒體版面後的發展。假如壹週刊要做孤軍近況,朱延平的《無國籍公民》,會是非常適合的影像新聞。因為它符合噬血媒體的獵奇需求。
當然,我相信朱導對於此議題持續的真誠關注,只是不太認同如此煽情手法,會是為那群逐漸為台灣所遺忘的孤軍後裔,發出不平之鳴的唯一管道。
2012年,又有一部電影觸及孤軍議題。這一次,它是一部紀錄片──《邊城啟示錄》。
根據該片導演李立劭的說法,他之所以對孤軍產生興趣,是因為在泰北邊境一間學校見到學生在唱〈孔子紀念歌〉,還對著孔子像三鞠躬。李導沒想過自己兒時,才見得到的場面,竟會在偏遠的泰北山區重現。於是他開始蒐集資料、進行田調,一部拍不夠就拍兩部,結果直到第三部才把想要說的通通說清楚,合為「滇緬游擊隊三部曲」1。
雖名為三部曲,但這三部紀錄片實則各自獨立。首部曲《邊城啓示錄》片長72分鐘,將敘事主軸置於泰北孤軍的大歷史之上,感懷他們的悲情命運與荒謬的國家認同。第二部曲《南國小兵》完成於2014年,片長只有55分鐘,訪問曾經參與最後一批從緬甸撤回台灣的游擊部隊「雲南人民反共救國軍」中的一對男女幼童兵,回憶他們隨部隊撤台後的寶島時光。第三部曲《那山人這山事》完成於2016年,片長140分鐘,片名的兩座山指的是相隔千里的「泰北帕黨」與「台灣南投清境」,但事實上這兩座山,都屬於同一命運共同體,也就是泰緬孤軍,但有別於前兩部曲以孤軍為主,李立劭將《那山人這山事》的重心放在年輕世代──孤軍後裔身上。
▎他們的中華民國三部曲
一口氣看完「滇緬游擊隊三部曲」,心想也許可以易名為「他們的中華民國三部曲」。
「中華民國」是這三部紀錄片中最重要的關鍵字,如影隨形,無所不在,卻又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
然而,這群孤軍口中的中華民國,對我而言是遙遠、甚至平行時空的。我不免好奇,他們的中華民國,真的是我這一輩人幼時教科書上所寫各級老師所教,要忠誠愛護誓死捍衛著的中華民國嗎?
在《邊城啓示錄》的後半段,垂垂老矣的孤軍,回憶著他們如何混編成為泰北志願自衛隊,展開考柯考牙山之戰。這一次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為的不是泰皇、泰共,也不是中華民國,而是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電影中一幕,當他們說到完成剿共任務的孤軍終得以入籍泰國,此時背景聲音播放起宣誓詞語,畫面上卻是中華民國國旗和孫中山、蔣介石的肖像;接著出現五個男人,面對鏡頭捲起褲管露出義肢。或許中華民國對他們來說,就是那截如今不復存在的小腿。
李立劭訪問其中一位守墓人,他每日的生活除了照顧不良於行的女兒,就是整理孤軍領袖段希文將軍的墓園。
這位張先生的父親,生前是段將軍的下屬,死於與泰共的作戰中,他年少時受到九十三師與段將軍栽培,如今自願擔任墓園的管理者。張先生熟練地對著各地來訪的旅客,背誦段將軍與九十三師孤軍可歌可泣的往事,說著即便過去由台灣和泰國提供的薪水沒了,他依舊來此義務整理維護。對這位張先生來說,中華民國似有而若無,以一種虛無飄渺的精神方式存於這個墓園之中。
如果說《邊城啓示錄》質問了中華民國在哪裡,那麼《南國小兵》正是對此做出回應。
最後一批從緬甸撤回台灣的游擊部隊,號稱雲南人民反共救國軍,他們其實不是正規國軍,所以來到台灣以後,必須決定繼續從軍或是退伍。
李立劭選擇了馬有福和趙全英兩個樣本,他們各自在十歲和十五歲時加入游擊隊。聽著他們訴說過去棲身山野的居旅生活,竟然有著身處時光凍結的奇幻異境之神祕感。來到台灣之後,他們都還是相當年輕的年紀,很不容易才重新建立建立自己的家庭,開始新生活。
然而李立劭卻在紀錄片的最後幾分鐘,鏡頭一轉,告訴我們馬有福近十多年來,關注早已不是孤軍或反共等議題,而是砂石盜採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馬有福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將不肖業者盜採後遺留現場的瓶罐垃圾、及破輪胎撿起帶走;對他來說,這裡是最真真切切的中華民國,曾經胼手胝足建設發展,如今卻在經濟發展及房產炒作的集體慾望下,被過度開墾,留下巨大的坑洞及扭曲的峽谷。曾經的南國小兵已是古稀老者,他們一直面臨生死存亡的威脅,戰鬥從來沒有結束,只是以另外一種形式延續下去……。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曾經的命運共同體,一部份撤退來台,被分發到南投山區,從一片不毛之地開始墾荒;另一部份則是留在泰北自立更生,靠著馬幫及墾荒農作活下去,為了身份證為泰國打仗,如今在泰寮邊境帕黨高山上生存著。
他們背負著相同歷史,最後卻發展出不一樣的際遇,對於國家和未來,也有著截然不同的認知與想像。
▎認同能夠被簡化?
李立劭在滇緬游擊隊前兩部曲為孤軍留下珍貴的影像紀錄,之後第三部曲《那山人這山事》則轉向孤軍後裔,從國族、歷史、生活到精神文化,循序爬梳他們的認同。
泰北第二代仍緊緊認同著台灣,而台灣第二代卻對相形陌生的雲南故鄉產生興趣,但真的可以如此簡化二分嗎?
李立劭的鏡頭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時刻,告訴我們即便國族歷史依舊是揮之不去的沉重包袱,對於身處21世紀的孤軍後裔來說,他們的認同,相較於上兩個世代更加複雜、層面更為寬廣,也更顯實際。
中華民國存在也好,滅亡也罷,無論是否因此獲得補助,拿到居留權,或者遙遠夢幻的想望,都還是要好好生活,仍然必須向前看──因為那才是現階段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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