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路上:一部講述「迷惘台灣人」的動畫傑作

聯合新聞網 鄭秉泓
《幸福路上》電影劇照。 圖/傳影互動提供

從2017年底到2018年初,短短的兩週之內,同時有《小貓巴克里》《幸福路上》兩部台灣動畫長片相繼上映。《小貓巴克里》寫下睽違十二年台灣動畫長片再獲金馬獎提名的紀錄,至於《幸福路上》雖來不及報名這屆金馬獎,但也獲邀成為金馬影展的閉幕片。

這兩部動畫長片上映至今,票房不盡理想。畢竟在皮克斯動畫《可可夜總會》的巨大身影之前,不只是台灣動畫,所有的動畫都是相形卑微的。但是身為影評人,我一定要特別推薦一下《幸福路上》。我以為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優秀成人動畫;或者說,它是我心中2017-2018最重要的台灣電影之一。

我之所以認識導演宋欣穎,不是因為這部動畫長片,而是早在2013年,她執導的短片版本《幸福路上》,入圍了高雄電影節國際短片競賽。當屆雄影國際短片競賽競爭激烈,史明輝的《寂寞碼頭》、陳芯宜的《豬》(收錄於《台北工廠》)、胡偉的《酥油燈》和郭臻的《流放地》都是強勁對手,《幸福路上》最後贏得觀眾票選獎和優選。頒獎典禮隔天,雄影開設一個別開生面的映後講座,多位得主都有參加。然後這麼多年過去,郭臻拍了《十年:浮瓜》,胡偉拍了雨蓓和耐安主演的《人生若只如初見》,陳芯宜相繼完成她記錄無垢舞蹈劇場、台灣海筆子多年的藝術紀錄片,而宋欣穎的長篇動畫《幸福路上》也終於問世。

因為擔任輔導金評審,我有幸先看過《幸福路上》劇本。這個劇本是那屆所有的送件中,最打動我的一本。不只是因為它的宏觀,不只是因為它的時代感,更是因為它的細膩。

圖/傳影互動提供

幸福是什麼?

很多電影中的主人翁,都在追求夢想、尋找幸福,但多數劇本都只是讓主角動動嘴巴,矯情地說著:「我也有夢想啊!這是我以為的幸福啊!」然後就沒有了。《幸福路上》的林淑琪,從小時候搬家到新莊的幸福路開始,就不斷地問別人同時也問自己,幸福究竟是什麼?然而她繞了好大一圈,從美國回到新莊,才總算確認所謂的幸福,其實不過就是一些很簡單的事情。

很顯然地,宋欣穎將很多屬於自己的成長經驗(藍領家庭、人生勝利組的學經歷、異國求學的孤獨)注入林淑琪身上。林淑琪其實是一個非常不討喜的主人翁。她雖然心地善良,但卻缺乏商業動畫電影角色該有的可愛、直爽、單純,她沒有太遠大的抱負,也沒有背負著國仇家恨或是巨大的生命傷口,她就是個迷惘的平凡人;或者說她甚至從來沒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而迷惘(桂綸鎂辨識度極高的嗓音口條與這個容易鑽牛角尖的女生居然出乎意料地合拍)。

這正是《幸福路上》最打動我的原因。宋欣穎塑造了台灣動畫史上,或者說台灣電影史上,最矛盾也最平凡的主要角色,一個脫胎自我輩、活生生的「迷惘台灣人」。

相較於混血私生女莊貝蒂以及要去宮廟幫忙而荒廢學業的許聖恩兩位同班同學,林淑琪的家庭環境相對健全,她的自我意識最強,卻也因此被困得最牢固。林淑琪就像是台灣當代知識份子的寫照,她掌握了一些資源,對於自己的未來有一些莫名的堅持,歷經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追求、然後落空,卻依舊執著、糾結於某些字面上的意思。

她的困境,無疑是六、七年級世代,最傳神的縮影。而《幸福路上》這部片長將近兩小時的長篇動畫最可觀的地方,就是宋欣穎以女性角度,細膩地表達了像她這樣迷惘的中年女子,如何嘗試走出如此宿命迴圈的過程。

圖/傳影互動提供

獻給迷惘台灣人的共同故事

對我來說,《幸福路上》與早一個月上映的《帶我去月球》,其實有著相當接近的命題:

我何以成為了今日的我?我又應當如何做出改變,成為我想成為的大人?

《帶我去月球》運用了穿越時空,讓主人翁回到過去,釐清自己的想望以突破困境。《幸福路上》沒有穿越時空,但是這整部電影在宋欣穎的巧手之下幻化成一條「鄉愁之道」,觸發21世紀的此刻坐立於銀幕前的我們回想自己的「原點」所為何來。

動畫,原來正是宋欣穎的時光機。透過動畫,宋欣穎讓林淑琪得以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任意穿梭、在想像與現實之間自在切換,動畫手法令《幸福路上》顯得既寫實又奇幻,而這也是宋欣穎堅持此片非以動畫形式表現不可的理由。

宋欣穎帶領本身也是動畫導演的兩位動畫師黃士銘(《蠱》)、趙大威(《黑熊阿墨》、《菊花小箱》),耗費極大功夫完成《幸福路上》的角色及世界觀設定。電影的整體風格與動畫語言,是比較接近日系動畫的,但是從色彩、線條到各式各樣的細節,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台灣味」。這的確是《幸福路上》最迷人的地方。

宋欣穎不斷地在各個大地方與小地方,去尋求、去創造「共感」,在將近兩小時的篇幅中,她所要講述的不只是出生於1975年4月5日的林淑琪的故事,更是獻給迷惘的我輩、獻給曾經走過這一切的台灣人,的共同故事。

鄭秉泓

鄭秉泓,高雄人,寫影評,策劃影展,也在大學教電影,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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