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死亡,學習告別——評電影《生生》
我的意思是,在今年八月的最後一天悄悄上映的台灣電影《生生》(安邦導演),和去年十一月默默上片又下片的台灣電影《順雲》(王明台導演)一樣,因為都以主角為片名,容易造成觀眾困惑(不曉得這是什麼鬼),有心找劇情簡介來研究,又可能誤解這只是大銀幕版「人生劇展」(公視電視電影)錯過無妨,渾然不知自己將要錯過的是一部很棒的電影。
生生是個孤獨的小男生,哥哥因意外而過世,媽媽為了生活焦頭爛額,空蕩蕩的家對生生來說,還不如麥當勞有人氣。生生從哥哥的手機裡頭發現他生前有在追蹤一個網路直播節目「活過一百天」。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開始關注起這個直播主莉莉。
莉莉是個從香港來到台灣定居的老太太,當了大半輩子計程車司機,老伴過世之後,年近古稀的她不願北上打擾女兒,一個人堅強過活,未料某日被醫生診斷出已是癌症末期,只剩下一百天的時間。獨居的莉莉拒絕入院化療,執拗地選擇以樂觀瘋狂的直播方式來迎接死亡。
生生和莉莉如何相遇,如何成為忘年之交,大抵都在意料之中。或者應該說,這個講述有限生命如何面對死亡的故事,之所以能夠勾住觀眾,不在於情節發展多麼迂迴曲折甚至進一步翻轉,也不是因為它提出多麼不尋常的見解或者訓示,而是在於編導安邦的節制和真誠,以及他所啟用的幾位演員精彩的詮釋。
並非類祖孫情的忘年之交
《生生》帶給台灣影迷最大的驚喜,就是找來香港金像獎影后鮑起靜飾演莉莉。鮑起靜出身香港左派電影公司,年輕時演過1980版《白髮魔女傳》的練霓裳,但因出品方是左派影業,遂沒能在台上映。上了年紀之後,鮑起靜成為「師奶專業戶」,演遍大大小小的母親角色,對於台灣觀眾來說,始終是個面熟但未必叫得出名字的演員。
直到同為左派影業發跡的許鞍華找她演《天水圍的日與夜》,才讓大家驚覺原來香港除了葉德嫻還有個鮑起靜。走老運的她戲路寬廣,頻繁與新銳導演合作,不僅在《殭屍》、《暴瘋語》中有突破性演出,這兩年更跨海來台演出《生生》及尚在後製的《買屋記》(王希捷導演)。
片名直接告訴你生生是本片主角,但鮑起靜飾演的莉莉在戲份比重方面也是旗鼓相當。電影並沒有明確告訴觀眾,生生去接近莉莉的動機(究竟是為了得到母性關愛,抑或想延續哥哥生前的遺願),不過觀眾先是經由生生的視角去認識手機直播裡的莉莉,繼而發現這個感動無數粉絲的「網紅」奶奶根本不是真正的莉莉,將會逐步看見這個癌末病患極度脆弱的真實面。
鮑起靜在片中說著一口港腔國語,人前自得其樂對著手機螢幕手舞足蹈地說話,一旦關掉手機光看背影都難掩孤獨落寞。也多虧了鮑起靜憑藉歲月積累出來的洗練演技,才得以將莉莉的不同面向詮釋得絲絲入扣。
安邦身為導演,最值得肯定的地方,就是沒有令電影淪為鮑起靜的單人秀,即便他知道光靠鮑起靜的好演技就足以撐起全片。安邦首先利用鮮艷服飾去營造「異國情調」(或說外來者特質)以突顯莉莉的人格特質,再則透過家居擺設及日常細節讓來自香港的莉莉徹底融入台灣情境,最重要的是,他讓扮演生生的吳至璿以靜制動,與活潑張揚的莉莉達成互補與平衡。
吳至璿雖是首度演電影,但是演戲經驗豐富,先前在短片《一直騎呀一直騎》、電視電影《銀河戰士特訓班》就已讓人看出潛力,這回口條自然沉穩、眼神豐富有戲,即使對手是鮑起靜依舊毫無畏懼,一老一少的化學反應非常精彩。
莉莉不斷講話,生生安靜聆聽,但是無論說不說話,他們都無法和自己家人溝通。安邦把這對忘年之交的關係寫得極好,他們之間並非表面刻板的類祖孫情感,反倒展現出一種彼此平等、相信相依的友情關係,這在其他台灣電影中相當少見。
「三明治世代」,尷尬的一代
安邦的第一部電影《兒子老子》講述了剛從少年觀護所出來的兒子、失去工作的老子、以及臥病在床的「老子的老子」一家三代男人既想要付出情感,需要被關懷,卻因不善表達、缺乏溝通而數度暴力相向,最終試著和解的過程。片中最進退兩難的角色,是張翰飾演的老子,人到中年一事無成,何等窩囊何等無奈,安邦利用這個角色道盡了「三明治世代」的焦慮和無助。
以女性為主體的《生生》彷彿《兒子老子》的另一面,雖然主戲落在老人和小孩身上,但對於「三明治世代」的刻劃同樣精彩,或者說異常真實且殘酷。生生的媽媽(蔡亘晏飾)為了養小孩必須身兼兩職,莉莉的女兒(嚴藝文飾)則是有了事業卻沒有家庭的國際品牌主管。生生因為和莉莉產生交流,兩人才進而有與自家人進行互動、嘗試溝通的勇氣(請注意莉莉的直播、與女兒講電話原本都是單向的)。在安邦的電影裡頭,「三明治世代」是相形被動、尷尬的一代,即便有心付出,往往容易弄巧成拙。
安邦用兩部電影傳神描繪了當前中壯世代的矛盾與游移,幸而他終究不是百分百的悲觀主義者,即便苦尋出口未果,也絕不會讓他們在幽暗渠道裡獨處悲鳴。我喜歡他總是用雲淡風輕的方式,也許是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會,也許是無言不解釋的擁抱,不同世代就此達成和解。家沒了,屋賣了,門和窗開著,自己走出去,大雨過後總有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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