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定格》:一部辯證幸福無法定格的紀錄片

聯合新聞網 鄭秉泓
圖/CNEX提供

幾個月前看了公共電視與國家電影中心攜手合作,邀請十四位導演運用國影中心典藏的檔案影像所完成的集體創作計畫《時光台灣》。其中我對沈可尚執導的《時光中》格外有感,這部短片雖然看起來像是時任台北電影節總監的他忙到為了交差,只好找個下午回家拿起攝影機跟父親邊聊天邊拍,但鏡頭裡兩個血緣至親某種既親密又疏離的日常對話,將我的思緒拉回到許多年前初看《築巢人》的震撼。

這些年,沈可尚從結婚、成為父親,心境上變化很大,他的紀錄片明明講的是別人(不是像有些紀錄片導演會把自己也放進去)但最有趣的是無論《築巢人》還是《幸福定格》,最終都像是他本人對於為人父、為人夫的角色存在於這世上,需要負擔的責任和義務,以及為什麼非要以這樣的角色活著之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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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婚紗照直搗兩性關係的核心

沈可尚在《幸福定格》投注了長達七年的氣力,最早是基於對婚紗照的好奇,想從一張張的婚紗照,去看拍照夫婦之間的權力關係,去探討想要共組家庭的兩個人對於拍婚紗照此一儀式,與幸福是否就此定格,而定格能否就此永恆下去的大哉問。不過就如今成品來看,電影的格局非常大,所要探討的內容,也已經超越了婚禮、婚紗照本身,直搗婚姻和兩性關係的核心。

《幸福定格》由八對夫妻的日常對話組成,其間佐以極少量的婚禮片段。華格納(Richard Wagner)所作歌劇《羅恩格林》(Lohengrin)中的〈婚禮合唱〉(Bridal Chorus)和孟德爾頌(Felix Mendelssohn)所作歌劇《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中的〈結婚進行曲〉(Wedding March)則是理所當然的襯底音樂。

受訪者中,除了一對教授檔夫婦的年齡較高(他們正是沈可尚前部作品《來得及說再見—日日喃喃》被攝者),其他平均年齡落在三十歲上下。身為攝影機後面的男人,沈可尚總是讓一對對夫妻隨意坐著,彼此對視,女方的位置往往高於男生,談話量多於男方,情緒起伏也是,簡而言之就是女方主導了發言。

沈可尚不可避免會問「何時認定對方」之類的標準題,但因不想讓整個訪問結果流於制式或簡化的答案,所以會提醒受訪者是否願意分享一些連對方也不知道的事情。發球權起初在沈可尚手中,但女方會逐漸取得主導權,男方只好被迫做出解釋(稱不上反擊)。不過這畢竟不是一場辯論,所以不會有誰贏誰輸的問題,也不只是婚姻如何維繫下去的問題,《幸福定格》最有趣之處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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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是微觀,無數對就成為了鉅觀

事實上,幸福不可能定格,舉行婚禮和拍攝婚紗照作為婚姻過程的起點或者必要儀式,與婚後的日常現實有時是無關的,甚至是天壤之別的。沈可尚在《幸福定格》中所要做的,是透過對話——越平凡越細瑣的對話,尤其針對那種一方看似無關緊要另一方卻鄭重以待的枝微末節——去進行辯證。經由這些對話,我們知道兩個朝夕相處以為彼此熟悉的人,原來有那麼多的扞格,以及無法找到共識的歧見。

一對、兩對、三對是微觀,無數對就成為了鉅觀,不一樣的年齡和社經背景,同樣無法克服的歧見。《幸福定格》不只關於婚姻裡的對話,沈可尚更為在意的,似乎是重新思考人與人之間關係,質疑所有看似理所當然無任何疑慮的關係,然後再進行辯證,辯證關係中的好與壞,親密與疏離,合與分,以及不合也不分的僵滯狀態。

以記錄對象的例證釐清自身的角色

創作是種反求諸己。從《築巢人》、《來得及說再見—日日喃喃》再到《幸福定格》,自閉症肝癌也好,婚禮婚紗照也罷,沈可尚這十年來的紀錄作品,總給我一種他其實很迷惘很焦慮,只好先站遠一點觀察別人(《時光中》記錄父親與他自己,反倒是例外,幾乎像是「原型」了),再把記錄對象的例證投射到自己身上,藉此看清自己,思考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所擔任角色和身份上的轉變,同時也釐清自己和父親、妻女、家人之間關係——唯有如此,他的創作才有其意義。那不只是對於被攝者的意義,更是對於拍攝紀錄片的自己的意義。

作為某前中年期男子拖了太久的階段性任務,沈可尚的《幸福定格》算是遲遲找不到結論的一個暫時性總結。當然,辯證還是可以無止無休持續下去。

鄭秉泓

鄭秉泓,高雄人,寫影評,策劃影展,也在大學教電影,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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