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未生筆記:摩肩擦踵之必要

聯合新聞網 黃舒楣
一般大眾如何認知菜市場?為何在遷建中市場總如過街老鼠一般?也許可以從這個回答開始...

市場:都市現代化的衛生地標

農曆新年將至,台北南門市場的年節採購氣息又濃厚了起來。這個市場以南北貨及熟食著稱,不少人特意來尋所謂「外省菜」(如金華火腿、湖州粽等他處不易買得的食品),如今連旅客都常來踩點逛遊。

只是熱鬧氛圍背後,卻隱藏著攤商隱憂。柯市府已宣告南門市場改建將於2019年啟動,宣告一出,不少攤商擔心著,南門市場會不會成為「建成圓環第二」?又為何一定需要改建而非整修?改建的中繼安置將如何處理?原定的中繼安置處位於華光社區近金華街處,卻遭地方頭人強勢反對市場中繼,甚至以「垃圾」來比喻之。

究竟一般大眾如何認知菜市場?為何在遷建討論中如同過街老鼠一般?於此同時,為何我們又常聽到市場宛如城市的公共廚房的說法,例如嘉義的東市場又或東京的築地魚市,都是城市中獨特的存在。

市場在遷建過程往往受到當地居民排斥,為何我們又常聽到市場宛如城市的公共廚房的說法...

其實,市場並非單獨存在的個體,菜市場所在常連結舊街區、廟埕,過去也常為舊戲院所在。例如台南俗稱「大菜市」(西市場,市定古蹟)附近原有延平戲院(日治時期的「宮古座」,現已拆除),舊宜蘭市場附近的舊宜蘭戲院,或是雲林西螺鎮東市場附近的「西螺座」(兩者皆登錄為歷史建築)等,供應食品百貨的市場與提供餘暇玩樂的街廓連成一氣,好不熱鬧。今日公有市場的熄燈與否,也多與周邊街區整體發展,以及當代都市公共生活圍繞市井展開的限縮有關。

在台灣,公共市場設置的歷史伴隨都市生活現代性的展現,於二十世紀上半葉奠定基礎,由清領時期的露天集市、鄉紳民設市場,轉變為都市規劃的重要公共設施。原先市場多使用廟埕周邊土地,有時須向廟方繳交香油錢作為管理費用,到了日治時期後藤新平任民政長官之後,向市場徵收費用的名目轉為「公共衛生費」,反映了市場與國家關係的轉變。

市場並非單獨存在的個體,菜市場所在常連結舊街區、廟埕。市場設置的歷史伴隨都市生活...

明治維新以降,在歐陸啟動的公設室內市場風潮也影響了日本,開始有人提出公設市場相關報告法案;而在米騷動的政治紛亂後,市場更被視為穩定物價民生的重要經濟政治設施。於是,1918年起日本開始有公設市場。

在殖民地台灣強調衛生醫療的治理下,台灣市場建設反而比日本還更早些。文首提及的南門市場就是台北市一系列食料品小賣市場之一,原為千歲町市場,設於1909年,前一年還有西門町市場和永樂町市場建設。

1930年代之後隨著都市人口增加,街區向東南擴張,隨之在同向也出現一批新市場,如古亭町市場、昭和市場、東門市場等。到了1937年的都市計畫令修正第九條第一項,才規定消費市場作為都市計畫事業一環,必須符合一定衛生規定,未經同意民間將不能私設市場。回顧這段歷史,公有市場鑲嵌在都市現代化的歷程中,曾是文明衛生的地標,迥異於今日認知。

在二十世紀初作為殖民地的臺灣,由於強調衛生,公有市場鑲嵌在都市現代化的歷程中,曾...

隨意攀談之必要:市場作為日常重要公共空間

過去這學期,在無邊界大學計畫支持下,我在臺大開設了一堂課《市場、城市、交換流動中的城鄉鏈結》,每周與同學交換菜市場心得。「菜市場」不只是個零售場所、空間,也是都市社會隱喻,用以探討更接近每日生活的都市構成(Everyday Urbanism)。同學們各自追蹤不同的市場議題,不限於食品果菜交易,也包括城中市場與建國玉市的玉石交易、以及永樂市場的布料販賣等等。藉由交易者足跡以及物品的旅程,不同的城鄉地方被織進一個看不見的交換網絡之中,彼此關聯。例如過去三重的染整、紡織業即和大稻埕布業的歷史發展相關。

而在特定時刻還有哪些環節被強調了?不同行動者的敘事,創造出消費之必要性,甚至賦予特定時刻的文化意義——為什麼年節時就辦理年貨大街?為什麼中和華新街要辦理潑水節?為什麼北美的亞裔社群開始辦起夏日夜市?為什麼這些環繞著市場有關的空間生產會有效地引起共鳴?

此外,市場還有超越物質交換的重要意義。即便今日公有市場外觀多半老舊,傳統零售市場的開放性,仍是人可以與隨意攀談陌生人、相互觀看也很自然的空間,話題開展從食、衣開始,談到「吃不吃得好」、「女兒有沒有男朋友」等等。

不同行動者的敘事,創造出消費之必要性,甚至賦予市場特定時刻的文化意義——比如年節...

在2016年11月24日無邊界計畫實驗北城論壇裡,來自台中建國市場的詹秀珠女士分享了令人難忘的一句:

市場就是一個讓你一定時候要去擠一擠,體會什麼叫做一個人的地方。

這句話很傳神地道出了市場作為一最貼近日常生活的社會空間,有別於正式政治空間會議,卻能讓人們體會公共互動,在互動中形塑彼此價值觀與倫理的地方。這都市社會學觀點所謂「摩肩擦踵」(rubbing-along,或類似 Doreen Massey 提出的 throwntogetherness)的過程有其都市政治意義。市場是重要的社會空間,是日常生活地理中的公共場域,常民在其中,以身體參與實踐公共,在交易中展現互惠、信任、競爭也合作的社會特性,能讓擦肩而過的人們,有意無意地嘗試自我創造,甚或在營商空間畫界中琢磨共識規約。

市場作為一最貼近日常生活的社會空間,有別於正式政治空間會議,卻能讓人們體會公共互...

社會學家 Sophie Watsons 的研究倫敦的公共市場,她強調市場作為公共空間所具有社會連結特性和包容力,因為市場內人們必須互動,透過身體感知與接觸,由日常積累的低陷溝通與都市恐懼抗衡,尤其,市場中的喧嘩、叫賣、談天,宛如日常生活中的展演,攤商與消費者共同參與創造了自在輕鬆的社會互動的機會。

在許多國家公共零售市場也有其社福性格,作為較低門檻的買賣交易空間,能提供各種族裔、就業弱勢社群創業機會,協助移民人口居住與生計的安置,市場中擺攤作為一種替代經濟機會,有時還能解決部分結構性失業問題。於是,市場也較能促進跨族群的日常社會互動,甚至因小生意交易而相識,促進文化差異認識。

市場作為較低門檻的買賣交易空間,在許多國家公共零售市場也有其社福性格,也較能促進...

看似容易進入的市場,並不能保證永續經營,同學們探訪市場後,帶回的每一則市場經營歷程,都呈現了不簡單的社會經濟關係締結創造。公共市場因而也如同「社區」,社會關係在其中積累創造,透過市場連結過去和現在,維持快速變遷下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空間,做為常民實踐對快速現代化的抵抗。

近年都市研究者還指出,傳統零售市場的存在,能修補現代規劃下的都市空間生產,提供混和、彈性、進出門檻低、尚未高度專業化、工具化的社會性空間,容許偶發性的有機社會互動,而非刻意促成的互動。相較於大賣場、超級市場的單一使用和高度控制,公共市場能應許多樣包容的社會互動與使用,兼顧育兒照護與小生意經營也可行。傳統市場因而像是未中介的社會空間,在都市地景快速私有化下,抵抗公共空間與準公共空間以安全和效率等理性、精密、管理、監視等中介化的過程。

相較於大賣場的單一使用和高度控制,傳統零售市場的存在,提供了尚未高度專業化、工具...

回到物的供給與交易,城市需要市場,確保城市地區的食物供應安全議題;從社區經濟的觀點來看,市場如同社區發展工具,有助社區為本的經濟發展,也有機會孵育新事業。

在課堂中有同學以香港大埔墟市為研究對象,注意到市場如何能作為有機蔬菜販售的實驗基地。她更追蹤攤商的生命史經歷,從而勾勒出在全球化城市的公共政策及空間規劃下,原出身屯門漁村的居民,因填海造地開發無法繼續漁業,隨政策搬遷至島嶼另一側大埔,改以市場零售維生,嘗試在衰微的香港農業零售中,只供應在地生產的有機農產品,尋求生機。

市場攤販的生命歷程,正反映了城市的擴張不斷擠壓漁農業的生產和市場空間,小販逐步地站穩腳步,則巧遇近年香港本土農業小規模發展,顯現香港居民對本土農業生產仍有需求期待。1

香港大埔墟市的存在勾勒出全球化城市中居民對本土農業仍具需求。

想像新/舊市場

在台灣,開始將舊市場視為文化資產而保存再利用,最早案例是原為新起街市場的「西門紅樓」。該市場建築原為日治時期公營市場,戰後幾經不同使用,在指定之前,以其建築特色「紅樓」為人所知,也是現存市場文化資產中名稱唯一沒有「市場」為名者,於1997年指定為台北市市定古蹟。隔年士林公有市場亦指定古蹟。目前十個具有文化資產身分的市場(詳表一),多數是近十年才獲得關注、逐漸完成修復,或即將啟用再利用,如2013年修復完成的臺北新富市場即為一例。

這樣的趨勢似乎能從兩方面解讀。一來是市場建築做為常民地景的公共意義逐漸受到肯定,二來是,特定時期的公共市場建築具有形式特色,對照於今日市場多隱入大樓底層或地下室,難以辨識,更為可貴。

表一為目前十個具有文化資產身分的市場。 表/作者提供

市場作為文化資產的國際案例其實不少,更一一見證了曾經公共市場作為重要的城市公共建築。有建築師以當代語彙予以鮮明表達,例如在蒙特婁有裝飾風格的水畔公共市場(Atwater Public Market),在美國華盛頓特區有東市場(Eastern Market)、西雅圖有派克市場(Pike Place Market);也有如新加坡小印度街市的案例,肯定的是街市一體的常民活力,在泰國則有如素攀武里府的三出百年老市場街區(The Old Market Area of SamChuk)。這幾個例子,都是舊市場在保存後,都還延續作為市場使用。

市場能不能繼續經營,和相關街區變遷有關,或不能強求;但值得注意的是,文化資產化的市場,是否還能貼近城市日常?1是否還留存其重要的社會空間意義?——那樣彈性自主、多元包容的「摩肩擦踵」,再利用、保存或改建後是否還留存?

在台灣,各個案例才剛啟動不久,還有待長期觀察。例如前面提及的臺北新富市場(原名為新富町小賣市場,設立於1935年),修復後由臺北市政府委由忠泰基金會營運(2016~2024),延續其都市果核計劃,定位為市場生活文化&飲食教育的推動基地。市場室內部分改造為「半樓仔」展覽空間、共同工作室、飲食教育空間等等。原來僅存的市場攤商在建築外延續,還有一位從事製冰的婆婆持續在清早來到製作與出貨,與文化市場形成特殊的共存。

臺北新富市場經修復後委由忠泰基金會營運,市場做為常民地景的公共意義逐漸受到肯定。

往南部,雲林土庫市場在修復之後,也剛剛啟動再利用,整合了文化創意、生活工藝等,以協助青年創業進駐為目標;此外,雲林西螺東市場也邀請藝術家進駐,企圖以藝術重新定義市場與城市的關係。

總體來說,目前公共市場被認定為文化資產的準則,多半還是在其建築價值,而未能延伸至「市場作為社會空間的歷史意義」,因而再利用的方向上,往往不一定重視「菜市場」性格的延續。

不過也有好些舊市場,即便沒有文化資產資格,新活動已經逐漸萌芽。例如新竹市與清華大學合作,啟動活化東門市場為青年基地,或是臺中市忠信市場已成文創新聚落。這些案例持續探問著,如何在引入藝術文化的同時,保持其低門檻的社會包容性,是想像舊市場的新挑戰。

隨著舊市場逐漸受到重視,值得注意的是文化資產化的市場,是否還能貼近城市日常 ?是...

城市中摩肩擦踵之必要

回到南門市場中繼遷建基地所在,其實,拆遷前的華光社區曾有清早舊貨書市,是內行人才知曉的非常時刻市集;社區邊緣還曾有數間知名豆漿店供應早點,勾勒出街市併呈豆香濃郁的早晨。附近中正紀念堂周邊,也有賣菜的短暫早市,早起運動的市民,便能順便選把菜帶回家。

這些日常生活所需的物質交換,過去往往就發生在生活路徑上,是不可或缺的喧囂,今日人們期待街區全新發展的想像藍圖中,卻越來越不能接納這些難免溢出規範框架的交換,此種厭斥恐懼之情具現於南門市場排斥事件中,呈現了當代城市高級化過程中,菜市場性格的日常公共也在縮減。

當然,此爭議背後還有更大的都市規劃程序欠缺參與問題。市場究竟需要如何改建、能否就地改建,乃至於華光社區所在的再規劃過程本身,一層又一層的迷霧,可能早已讓人們失去了任何想像的能力與意願,於是只有訴諸保守防禦。

且不論個案結果,「菜市場」之成形凝聚,其實需要人的日常參與,並非空白基地隨意填入就會成市,將之貼上汙名標籤也不會解決真正問題。或許擘劃城市的人,比誰都更需要多逛逛市場,在摩肩擦踵中體會隨意之必要、碰撞之必要,以及日常溝通琢磨之必要,體會這些甚至文化資產保存都難以把握的、由時光積累的、人與城市互動出的生活質地。

「菜市場」之成形凝聚,其實需要人的日常參與,或許擘劃城市的人,比誰都更需要多逛逛...

參考書目

黃舒楣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助理教授。 聽見貓就停下腳步,越走越靠近城市...

黃舒楣 文化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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