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常婷/《1947之後》:生之陌異,二二八的日常與非日常
弗洛依德在《暗恐》(The Uncanny)中討論到的陌異感,除了是日常生活中的恐懼感,也將日常和異常的正反兩義結合在一起,對我來說,就是《1947之後:二二八(非)日常備忘錄》裡每一篇文章都意圖展現的,從悲劇發生之前到之後,埋藏在日常裡的異常,兩者互相干涉,人們試圖在夾縫中收拾與療傷。
1947之後的日常與非日常
這份以備忘錄為名的小書集結多位作者,從不同的角度切入。以二二八為開始,包括其後的一連串事件,白色恐怖時期的人們面臨無從想像的恐懼與痛苦。如今我們透過文字所閱讀、理解的是事件本身,對身處其中的人們而言,卻是時時刻刻必須面對的日常。
直至今日仍須不斷提及二二八,並非僅是政治上的緣故,更是現代人集體記憶之鬥爭。事件本身不能只是一個簡單的名詞、一個標籤,背後所乘載的事物,也不容許隨著網路時代的演變而日漸輕薄。
舉例來說,在我成長的台東,於二二八時是相對較平穩的地區,因此身邊的長輩鮮少提到。我認識的一名軍人長輩出生於本省家庭,在軍隊裡他得到的訊息是,蔣介石的威壓統治為逼不得已,因當時台灣已被極多的共產黨間諜滲透,而國共之間的爭鬥延伸到台灣,國民黨仍處於戰爭的氛圍下,面對混亂的局勢只能以殺人為最終手段,倘若蔣介石不這樣做,如今台灣早已由共產黨所統治。
除此之外,若要提到二二八事件,也總有大人以「外省人也有被殺」作為話題的終結,儘管年少時的我一直認為傷痛是不能比較的,在整場談話中最令人難過的,總是受害者無法被承認與理解。
我也因而認知到,自己習以為常,甚至是在舒適圈內大家一同關心的歷史事件,對其他人而言可能並不容易理解,甚至早已簡化為一個詞彙。曾有人告訴我,學習歷史應當要從各個角度分別探索,最後組成屬於自己的觀點,若確實如此,那麼知識的取得管道就會相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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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至此,何以銘記?
《1947之後:二二八(非)日常備忘錄》大多篇章為非虛構寫作,事件與事件間的串連由作者拾掇揀選,均有所本,卻又幾乎是故事的:將牆中父親誤認為床母的孩子、寫作台灣史的青年、畫家與其妻子、女子之見證……凡此總總,都圍繞著相同的悲命所延展。
其中〈林家人的奧德賽〉裡,作為二二八平反運動的推手、父親為受難者的林宗義醫師有一段話令我印象深刻:「我記憶中的重要事件、情景、主要人物,特別是我父親的言談和思想,仍在我心中栩栩如生。(二二八)事件中幾乎每一天所發生的事,伴隨著無法忍受的痛苦,回到我心中。有時,即使沒有絲毫的刺激,也會使我想起這些事。」每時每刻的眷戀與痛苦,埋藏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生存下去不可避免的精神之刺。
在閱讀這本書時我心中不斷浮現的念頭,就是想將書偷偷放到家中長輩的書櫃上。
一個詞彙究竟會因長時間的講述,以致於失去力量,還是由於不再講述、不被記憶,導致不再擁有意義呢?
關於台灣的故事總有一個最大的難題:「我們是誰?我們來自哪裡?將往何處去?」認同是這樣的困難,以至於最細微的差異都會導致分化,因差異而生的對立,最終造成悲劇。
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曾在演講中提到,對於無法回答自己是誰的人,歸屬可以讓他找回意義,但如果歸屬感是狹隘的,它也會產生危險,尤其是排外的危險。在本書的背景裡,沒有人不在尋找歸屬,有人甚至為了尋求答案而死,傷痕至此還遺留在社會中,至此都在。
究竟要如何才能記住一個詞彙呢?
我想這是屬於我這一代人的日常抗爭,與自身和他人集體記憶的抗爭。我希望重要的字與日期永遠留存,但當我得到講述的機會時,我要不斷、不斷的說,直到詞彙由輕變重,直到人們終能理解、接受,這或許便是文字方能辦到的。
《1947之後:二二八(非)日常備忘錄》作者:蕭鈞毅、藍士博、陳令洋、王俐茹、李思儀、王順仁、許宸碩、林雅婕、劉承欣編輯團隊:鄭清鴻、陳允元、王俐茹、藍士博出版單位: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出版日期:20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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