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波/薛丁格的諾貝爾獎新聞稿:台灣科普該何去何從?
10月是頒發諾貝爾獎的月份,一天一獎,生理學或醫學、物理學、化學這三大科學類獎項率先公布。一如奧運或世界杯足球賽,不怎麼關心體育的人都能講上兩句,每年來到諾貝爾獎的時節,也總是讓平日不那麼在乎科學的人有了話頭。
一日科學迷的量子新聞學
今年(2021)的生理學或醫學、物理學奬得主公布以後,化學獎昭告之前,聯合報主筆室於10月6日早上「重磅快評」專欄刊出〈諾貝爾又來了!政府應積極傳播科學進展〉,建議政府應該主動對大眾介紹諾貝爾獎。但是該文對諾貝爾獎及相關科普的理解,一言難盡,或可類比為「一日球迷」。
該文首先破題,指出諾貝爾獎對人類貢獻重大,卻對一般民眾難度太高,政府應該積極普及相關知識。接著第二段全文如下:
諾獎揭曉後,主辦該獎項評選的瑞典委員會發出新聞稿,介紹獲獎者的研究貢獻、服務單位等,但新聞稿的知識門檻太高,只有該領域的學者能窺知一二,一般人至多知道誰得獎而已;諾獎對人類的影響幾乎無從得知。在台灣,諾貝爾化學獎是個例外,已退休的台大化學系蔡蘊明教授,至今每年都還撰文介紹化學獎的貢獻,將接收門檻降到科普等級。
中華民國的教育體系發達,台灣學子不可能沒有聽過諾貝爾獎。若是有心查詢,不難發現有個網站年年介紹諾貝爾化學獎,也常被認真的中學教師作為補充教材。看過的人未必記得蔡蘊明這個名字,但是不難有印象。
而只要打開蔡蘊明的「諾貝爾化學獎專題系列」文章,進入內文前都會先見到「本文譯自諾貝爾化學獎委員會公佈給大眾的新聞稿,原文可自以下官方網站取得」之類字樣。
蔡蘊明貴為台大教授,二十多年卻每年不間斷地翻譯諾貝爾獎新聞稿,嘉惠大眾,僅此一事便值得歷史留名。但是他所做的,其實就是翻譯官方新聞稿,只有2010年一年親自撰文介紹,而且難度應該超過同年的新聞稿。
聯合報主筆一方面認為諾貝爾獎官方「新聞稿的知識門檻太高,只有該領域的學者能窺知一二,一般人至多知道誰得獎而已」,另一方面又稱讚每年翻譯新聞稿的蔡蘊明「撰文介紹化學獎的貢獻,將接收門檻降到科普等級」。這兩個論點有可能同時成立嗎?
諾貝爾獎新聞稿,究竟是只有專家能窺知一二,還是大眾能懂的科普等級呢?解釋如此矛盾,恐怕必須發展一套「量子新聞稿學」。
不懂又好奇生命是什麼的薛丁格
眾所皆知,所謂「薛丁格的貓」,此典故來自物理學家薛丁格(Erwin Schrödinger)的思想實驗:安裝毒藥機關的盒中有貓,出於量子力學試圖闡述的不確定性,盒子打開之前,盒中的貓同時處於生或死的狀態;盒子打開以後,打破互斥的疊加狀態,貓才有生與死之別。
既然談科普時提及薛丁格,不得不提《生命是什麼?》(What Is Life?)。薛丁格身為量子物理學家,最知名的作品反而是一本探討生命科學的小書。後世時常將這本書視為科普作品,儘管它的難度遠勝於諾貝爾獎新聞稿。
薛丁格1887年出生於維也納,1961年去世。他非常年輕便嶄露頭角,一輩子的研究生涯大部分輾轉歐洲各地,不意外地在1933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1938年奧地利被納粹德國吞併,政治局勢緊張,薛丁格離鄉到愛爾蘭的都柏林避難,在異鄉建設新的研究機構。
旅居異國的薛丁格作為高級「打工仔」,儘管細節有別,大致類似現在打工換宿的概念。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早已成名多時的他1943年在都柏林舉行一系列演講,隔年集結成書,就像《三民主義》是演講記錄整理成的書,《生命是什麼?》也是從系列演講誕生的作品。
《生命是什麼?》1944年首度問世時,57歲的薛丁格已經邁入研究生涯後期,經歷過20世紀前半理論物理學的驚濤駭浪後,漸漸對生物學產生興趣。當時對生物學好奇的物理學家不只薛丁格,有些人之後甚至直接轉行,例如已經頗有成就、46歲的西拉德(Leo Szilard),以及依然沒沒無聞,一位28歲的年輕人:克里克(Francis Crick)。
我們比薛丁格多知道些什麼?
七十多年過去,我們如今能怎麼看待薛丁格?鷹出版於今年10月7日舉辦活動介紹兩本科普書:《我們身體裡的生命演化史》和《生命的一百種定義》,我有幸擔任講者之一。事前被問到題目怎麼訂,我決定冒昧借用薛丁格的名號:「生命是什麼?我們比薛丁格多知道些什麼?」
我們比薛丁格多知道些什麼?他是天賦絕頂,又成功轉化為高階知識的科學家,一般人的才智不知道有沒有他的十分之一。然而,台灣2021年受過教育的多數普通人,擁有的知識卻能輕易超過薛丁格。天才中的天才薛丁格好奇生命是什麼,但是台灣的庶民都知道:大部分生物的遺傳物質是DNA、冠狀病毒是RNA,可以用PCR偵測它們的存在。
這些知識是和薛丁格同等級的許多天才,以及更多凡人努力下,七十多年共同累積的成果;但是這些年頭並不特別,而是人類歷史上的常態。薛丁格在世時走在全人類的前端,去世後終有一天,將被最落伍的人超越。
薛丁格的年代,即使在全世界文化最發達的地方,也只需要讀過大學便能算是高知識分子,擔任受人尊敬的工作,成為社會棟樑。如今的台灣截然不同,年輕世代幾乎都大學畢業,再升一級的碩士也很常見,文化刺激更是遠遠超乎薛丁格身處的社會。
有個流行的說法:當今學歷貶值,大學生水準大不如前。這番論點反映出部分事實,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學歷貶值除了來自讀過大學、研究所的人口比例增加,更是由於整個社會文化、知識水準的大幅升級。如今80歲的人還年輕時,甚至不需要具備二專等級的學歷,便有資格擔任造船廠廠長。那正是不少人懷念無比,肯拼就能出頭,台灣美好的舊時代。
不論如何,舊時代都回不去了,我們不可能回到大學畢業就是社會菁英的狀態(除非社會崩潰,但是那是多數人想要的嗎?)如今的台灣就是個大學畢業生滿街走,碩士不稀奇的地方。
許多工作確實沒有那麼難,不需要那麼高的學歷,可是台灣經濟的蓬勃(國際觀下,台灣人自認「經濟不好」,概念大概和「碩士不算高學歷」差不多)、文化交流的發達、學歷的提升等因素,事實上養成一批素質可觀的國民,在理解資訊上具備相當潛力。
諾貝爾獎新聞稿的知識門檻是固定的,但是對居民普遍為大學到碩士級的社會,這門檻或許不算太高。一般人也許記不起有誰得獎,但是看看新聞稿的介紹,就算無法徹底理解,略懂多半也不難,科普效果足矣。
2021年的台灣,該有怎樣的科普?
政府該不該積極傳播諾貝爾獎的科學?不論該不該,現任(民進黨)政府都已經嘗試。可惜比起介紹科學知識,以及對人類的貢獻與影響,傳統媒體更希望呈現「諾貝爾獎得主是台灣女婿,與台灣有淵源」之類的報導,也難怪「懂得的人不看,看的人還是不懂」,沒什麼進展。
所幸在2021年,身處文化還算發達的台灣,我們已經不再那麼依賴傳統媒體。民眾可以自行閱讀諾貝爾獎網站的新聞稿,即使外文程度不在行也不要緊,如「泛科學」等科普網站,會根據新聞稿撰寫簡易版的介紹,只需要等待幾小時即可讀到。而資源更豐富的傳統媒體,假如有心,也能拿出不至於令人絕望的成果。
另一方面,科普固然值得推廣,也不宜過度抬高其價值。看得懂科普的人,本身對科學需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例如對電子學還算熟悉,也能略懂有機化學。但是智識不足下,光看科普,不可能達到略懂的需求水準。
理論上,能掌握大學等級科學課程的人,接觸跨領域的科普時,大概都有略懂的潛力。即使是社會組科系,許多也會接觸科學;就算完全沒有,倘若具備高中等級的科學知識,加上過得去的邏輯推理能力,諾貝爾獎新聞稿等級的科普,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吸收。反正略懂足矣,畢竟不管文組理組,哪個科系,幾個人敢自稱真「懂」諾貝爾獎等級的研究呢?
台灣民眾對科普理解能力的提升,來自教育、知識、文化、科學水準的全面升級。具有潛力的人很多,只是不見得想要接觸。
每當奧運等體育比賽進行,總是能吸引不少跟風的一日球迷,熱潮過去就不再理會;但是也會有少數人轉化為「第一日球迷」,從此變成持續關心的愛好者,甚至更進一步投入成為參與者。同樣道理,如何轉化諾貝爾獎等熱潮吸引來的一日科學迷,是科普的目標之一。
一如有些體育迷沒那麼重視體育本身,而是受到周邊所吸引,也有些科普讀者喜歡偏向八卦的科普,如科學家愛恨情仇這類題材。筆者最後貢獻一條:以綠螢光蛋白獲得2008年諾貝爾化學獎,不幸於2016年早逝的錢永健(Roger Tsien),不但不是「大陸學者」,還不是中國人。
錢永健身為中國移民後代,在美國出生、長大、工作,只有幾年遠赴英國讀書。國籍上他無疑是美國公民,特別的是,錢永健非常強烈地駁斥自己被稱為中國人,還曾經在演講時插入類似這樣的譬喻:「導入螢光標記,讓我們能見到腫瘤組織,就可以直接切除。就像在中國,會把看到的異議份子移除」。
若讀者閱讀至此甚感興趣,且開始動身查詢錢永健的事蹟,那麼,現在科普又有一分進展了。
- 文:寒波,生命科學碩士。科普作家,可以在「泛科學」、「新公民議會」、「基因線上」、「科技大觀園」、「研之有物」等處看到。部落格和臉書粉絲專頁都叫作《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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