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立/是澤倫斯基的無知還是普丁的野心?俄烏戰爭的國際體系分析
(※ 文:林子立,東海大學政治系副教授)
為數不少的國內輿論,甚至是政治人物,對於烏俄戰爭的認知有很大的誤解,認為是烏克蘭挑釁俄羅斯,將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下稱NATO)寫入憲法,導致普丁以武力方式將烏克蘭納為自己的勢力範圍,這種說法可說是相當偏頗;普丁決定出兵固然有他個人決策因素在內,更重要的是他對國際秩序、政治的判斷後所採取的行動。亦即是,當前不平衡的多極體系下,國際秩序正沿著東歐與東亞兩個區塊進行重組,而讓普丁認為俄羅斯必須把握戰略機遇。
今天就算總統不是澤倫斯基,沒有在2019年的2月為了有助於加入NATO與歐盟而改寫憲法,普丁仍然會以其他藉口攻打烏克蘭。須知當時烏克蘭國會是在共385席中有高達334位國會議員支持加入NATO與EU,而國會中能得到86%比例的支持說明民意是如此的有共識,將融入歐洲視為國家發展方向。烏克蘭不但是主權國家,還是聯合國的創始會員國,當然有權利選擇國家的發展方向。對此趨勢,普丁自然了然於胸,藉由戰爭方式,徹底斷了烏克蘭進入NATO的企圖,重新將烏克蘭納為俄羅斯的禁臠。
俄羅斯傾全力阻止烏克蘭「西化」
實際上,從2004年烏克蘭總統大選的親歐派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聲勢大漲後莫斯科決定下毒阻止他當選,俄羅斯就開始千方百計干預烏克蘭走向西方世界的懷抱。然而越是如此,烏克蘭人越將選票給親歐盟的政治人物,以具體行動反對俄羅斯的介入。觀察這幾屆的選舉結果,自尤申科主政開始,烏克蘭的總統輪替便不斷呈現鐘擺效應,一任親歐、下一任親俄。然而2019年當選的澤倫斯基與上一任波洛申科都是親歐派,打破規律的擺盪模式使得普丁更為憂慮,深怕烏克蘭將變成美國的軍事基地,一心想要改變烏克蘭西化的途徑。
其實俄烏的武裝衝突是從2014年的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克里米亞危機)開始,而在今年開戰前,被莫斯科承認獨立的盧干斯克人民共和國、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由於境內多為親俄派,故之前就處於不受基輔控制的狀態,也因此在獨立後,讓俄軍「維和部隊」以進入頓巴斯協助「抵禦烏軍」為由進行軍事行動。
如何解釋普丁要以軍事手段建立烏克蘭的親俄政權?普丁說是被美國、北約和烏克蘭聯手壓迫,為尋求烏克蘭去軍事化、去納粹化、中立、北約軍事布署退出東擴國家,所以透過軍事來反制西方勢力介入烏克蘭的行動。但是從目前俄羅斯堅拒不退兵的事實來看,應該屬於普丁謀劃多時的一場戰爭。
大國發動戰爭理由可以有千百個,但是目的只有一個:國家利益。物產富饒的烏克蘭若能納為俄羅斯的腹地,那歐美再怎麼制裁俄羅斯,普丁都不必擔心,更何況習近平早已被普丁的戰略綁架。再加上,相對於俄羅斯顯得弱小的烏克蘭不僅沒有開戰的能力,更沒有避戰的理由,因為俄羅斯開出的條件只會層出不窮,接受一個還有下一個,直到自己的國家變成附庸國,那是烏克蘭人寧死也不會接受的,嚐過自由美好的滋味,誰能重新擁抱威權統治?
當今國際秩序的混亂:美歐與俄中的競合
真正導致普丁決定出兵以建構屬於俄羅斯的東歐秩序,乃是國際從單極進入不平衡多極體系結構。美國在2008年其單極體系的尾聲召開的布加勒斯特(Bucharest,羅馬尼亞首都)北約會議討論烏克蘭與喬治亞是否能夠加入北約,就已經注定俄羅斯的反對,大國角力關鍵在於美俄兩國在體系中的能力。同年爆發的美國次級房貸危機並釀成全球金融危機,也顯露華盛頓已無力維持國際秩序,其主要原因有二:
首先,在戰略上由於冷戰的結束,民主陣營的威脅消失,許多國家不再認為美國的保護是必要的,對於美國的領導相當不以為然,特別是在全球反恐戰爭之中,不信任感早已存在,更不用說川普四年任內將大西洋之間的信任感摧毀殆盡,不是拜登三言兩語就能修復。在經濟結構上,由於美國的GDP不再以貿易為主,許多大國的最大貿易夥伴早已從美國變成中國。美國對世界經濟影響力下滑,解釋了拜登政府雖提倡多邊主義但仍不願重返CPTPP。
此外,加上中國試圖建立符合自身利益的東亞秩序,導致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不斷被挑戰,美中對抗自然會牽制各自的力量。普丁看準尚未入NATO、EU的烏克蘭在混亂的國際秩序中,不會得到西方國家的出兵保護,無視戰爭對世界政治經濟的影響力,揮軍直入。
當前拜登政府當前的主要政策目標是從疫情中回復全球經濟競爭力,弭平國內極化的政治現象與縮小貧富差距,對國際事務降低重心,自阿富汗撤軍是最好的證明。其次,中國正在帶路倡議沿線區域建立屬於自己的區域秩序,對俄羅斯利益的影響巨大,這也是普丁擔憂之處。儘管美中競爭的壓力之下,北京還需要莫斯科的支持避免成為三角戰略競爭的孤雛,但是中俄之間還是有許多利益衝突。
在疫情肆虐、西方自顧不暇之際,普丁的戰略目標是利用歐洲政治經濟不穩定的狀況下,趁勢回復過去蘇聯時代的勢力範圍,建立新的東歐秩序成為區域霸主,擺脫美國經濟制裁的壓力,得到烏克蘭只是第一步,未來的摩爾多瓦、喬治亞、亞美尼亞以及亞塞拜然,都是普丁尋求建立親俄政權的目標。
儘管被視為是習近平智囊的鄭永年認為此戰爭將導致地緣政治天秤再傾向中國,因為「歐洲地緣政治之爭會大大延緩美國將戰略精力轉移到印太地區的步伐」。以此推論,中國也將因此而享有戰略機遇,能夠進一步主導亞洲地區。事實上,中國正因普丁派兵攻打烏克蘭而喪失了在該國的巨大利益。不僅如此,先前俄羅斯派兵哈薩克踏平抗議人士,同時也宣告親中派的前總統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干政勢力結束,對北京而言更是一大損失。
簡言之,一個正在尋求擴張的俄羅斯,跟中國絕對是同床異夢,彼此是當前利益的結合而非志同道合的夥伴。相較之下,美歐雖然紛爭不斷,但同屬民主價值與基督教文明,反而像是家人間的吵架。 不僅如此,由於中國既不願意擔任調停的工作,更不願意制裁俄羅斯,更可能成為支持普丁的關鍵力量,未來美歐與俄中兩集團的對抗態勢逐漸明朗。
非烏克蘭不可的俄羅斯
普丁之所以想要透過大規模戰事解決問題,絕對不是因為「如果不這樣做就無法阻止烏克蘭加入北約」,擁有烏克蘭就能將其翻轉為俄羅斯的戰略緩衝空間。普丁對烏談判開出的條件除了接受盧甘斯克、頓內茨克的獨立之外,要烏克蘭「非軍事化」等於是要烏克蘭同意成為俄羅斯的附庸國,而「去納粹化」更是干涉了主權國家的內政。這些理由主要訴求對象是俄羅斯民眾的支持而非國際社會的認同。而基輔在各國軍事援助有限的情況下,仍然全力奮戰原因無他,普丁要的烏克蘭無法給。
普丁想要趁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無以為繼時,打造由俄羅斯主導的東歐秩序,並非從美中對抗開始。2014年,俄羅斯主導歐亞聯盟(Eurasian Economic Union, EAEU)的建立,其成員國有俄羅斯、亞美尼亞、白俄羅斯、哈薩克、吉爾吉斯等五個前蘇聯國家,雖然主要是以加深經濟、政治合作為訴求,然而其經濟表現在美歐的制裁之下使得這個組織徒勞無功,像是希臘神話中被懲罰的薛西弗斯(Sisyphus),進行永無盡頭而看不見的努力。
歐美越是制裁莫斯科,普丁越認為取得烏克蘭能解決俄羅斯與EAEU的經濟困境。以烏國的地理位置、國土面積、人口規模和經濟結構,聯盟能夠起死回生。普丁要能夠建構新的中東歐秩序,與美中兩國建構分庭抗禮的多極體系,因此不能沒有一個成功的貿易性區域組織,而沒有烏克蘭的加入更是萬萬不行。眼見歐盟已經超越俄羅斯成為烏克蘭最大貿易夥伴,加上親俄的支持者越來越少,趁著國際秩序鬆動的良機,希望一舉改變烏克蘭的發展方向。
進一步來說,若不是自歐債危機以來,歐盟接二連三遭遇難民危機、恐怖攻擊、民粹主義與英國脫歐的影響,讓整個歐洲呈現四分五裂的狀況,普丁也不會趁虛而入。舉例而言,德國與匈牙利過度依賴俄羅斯的天然氣,一直不願正視波蘭人對普丁野心的警告;而過去歐美的制裁效果不彰,以俄羅斯豐富的天然資源而言,普丁的確是有恃無恐。波蘭人批評,面對這次戰火,西歐人的冷漠,烏克蘭目前面臨生死交迫的狀況,許多歐洲人卻在擔心瓦斯費與電費的上漲。
小結
根據大多數的戰情分析,戰爭持久而曠日廢時的機會相當高,真正的新冷戰時期即將到來,不過,台海安全則會顯得更穩定。今日烏克蘭並非明日台灣,雖然北京從未放棄武統台灣,但是考量到兩岸的經濟都呈現增長的態勢,雙方的內部政治也算穩定的狀況,北京對台灣並沒有真正急迫感。
另一個重要原因乃是社會團結度高與良善治理的台灣,北京無法趁虛而入。不僅如此,民主陣營國家擔心南海的航行自由與台灣半導體落入北京手中,更為台海的穩定提供了另一層次的保障。然而重中之重,俄烏戰爭給台灣最重要的啟發莫過於,面對強權的壓力,如果沒有足夠的不對稱作戰能力,即便加入再多的國際組織也無法保護自己,將自身的安全放在他國的保護永遠是海市蜃樓。
他國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保護台灣,但是當台灣的戰略價值與民主聯盟國家利益一致時,根據均勢的原則,台海仍能夠穩定很長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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