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鵬/我們與我的引力:致21世紀的《新世紀福音戰士》
(※ 文:周文鵬,中原大學通識中心助理教授。結婚前每天最少看五本漫畫。)
2010年8月,CASIO知名錶款「G-SHOCK」與《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以下簡稱EVA)合作,推出以初號機、綾波零為概念的兩款腕錶。有別於常見的肖像式呈現,產品僅凸顯人物配色的手法,令受眾猛然驚覺,原來劇中角色給人的印象之深,已經到了用螢光綠點綴紫色,就能直接映出畫面的程度。
該錶款上市後火速售罄,豐沛的IP(intellectual property)能量可見一斑;彼時,原作動畫已播畢逾十二年(含26集TV版、與三部舊劇場版),2006年始動的新劇場版計劃,也還在等待《序》(2007)、《破》(2009)之後的延續。
最會賺錢的IP:週邊商品煉金術?
事實上,自1995年問世以來,EVA的商品、聯名戰績遠非如此。從文具、餐具、寢具、釣具、球具、工具到寵物用具,從衣物、食物、讀物、地方名物到電器、美妝、新幹線、摩托車、信用卡……,這部動輒以碩大漢字切分敘事節奏、撞擊受眾視覺及思覺的作品,甚至在2016年11月開賣「專屬字體」(Matisse EB,俗稱EVA明朝體),不僅令同好間「新世紀騙錢戰士」的調侃再掀波瀾,也透過早已突破千億日圓的產值,在沒接觸過作品的族群、世代眼中,形成某種高效營運、多元行銷的品牌形象。
但,為什麼這些琳瑯滿目、要價不斐的產品「賣得動」,其實非常值得深究。抽象設計以外,EVA商品裡同樣存在大量運用作品圖像的品項,更包括明顯牴觸原設定,以角色們結合各種裝扮、社交活動、休閒娛樂的情況。有趣的是,受眾並非不知道,許多其樂融融的美好光景在故事中根本不可能出現,這便提供了另一種察看EVA週邊現象的視角,也就是正因為「不可能」,所以除了想要親近角色、瞭解其日常生活,更希望可以有所「IF」的心理 ——
身在隨時可能破滅的不安世界,
遭遇那些故事的他/她怎麼可能不痛苦?
真希望商品上的情境曾經存在過。
如果他和他真能一起在堤上釣魚,
如果她和他真能在海邊追逐嬉戲,
事情,就不會那麼令人揪心了吧?
EVA週邊固然多數設計前衛、風格吸睛,但作為接受支點,殘酷世界的荒冷、喑咽及壓抑,卻更在受眾認識角色的過程中,發酵了與喜愛互為表裡的疼惜。這使得所有能令人「緬懷」劇中氛圍的物件都具有商轉空間,也令一般「看見角色生活面貌」的樂趣,逐漸容受於想望他們「如果不戰鬥」、「如果沒受傷」可能如何。多出的部分俗稱「憐憫」,或更精確地說,是一種因為不自覺代入其中,所以才「感同身受」,變相以消費行為實踐的情感認同。
看得懂的看不懂:EVA為何經典?
這樣一來,便可能回應「為什麼是EVA成為經典」的大哉問。綜觀日本動漫近代發展,以類似背景、結構講述人與人心的作品並不罕見。但刻意調和「晦澀」與「熟悉」,進而把「一知.半解」交錯成敘事濾鏡的映襯策略,卻是導演庵野秀明所謂「我希望人們能自己想出答案,而不只是被給予」(与えられるばかりではなく、みずからが答えを導き出してほしい;Newtype, 1996)的偏執,也是EVA自成一格的關鍵。
眾所周知,劇中宗教、神話、哲學、心理學用語層出不窮,更時而急轉直下,令人消化不了事態和設定邏輯的變化。但嚴格來說,這些「典故」、「曲折」往往只是一種烘托似的橋接,目的是把角色和觀眾運送到指定節點,然後利用怪誕、反差的畫面情境,析透出真正想引人捕捉的部份。
觀眾可能看不明白碇源堂的目的和手段之間有什麼必然關聯、牽扯多少利害糾葛,但看得懂這樣的父親有多傷兒子的心;我們可能不確定,每個角色究竟想在故事世界裡完成什麼、動機何在,但依然可以領會,真嗣嚷嚷的「不能逃」,背後帶有多少自欺、自厭、自覺的擠壓,瞭解美里給少年的吻,代表成長必須獨自揮別呵護及眷戀,知道明日香之所以在「生命海岸」(Link Connect Liquid)撫摸真嗣的臉、在他哭泣時說出「真噁心」(気持ち悪い),是回應他瀕臨崩潰的依賴、怨懟,以及那些無從脆弱又無法堅強的掙扎。
因為那些「被看見」的角色情緒,同時也是你我所有寂寥、憤懣、釋然經驗的反芻。而世界觀和術語紛陳的設定,則有如一柄焦距精密的放大鏡,負責觸發受眾心裡的辨讀機制,催化認知意識的分配。於是「EVA」無非是個以觸媒製成、召喚人們注入自我的意義容器,也正是這組能知與未知共構的微妙平衡令它有所特別,只要被觀看,就有機會跨越時間、空間,藉由能被感知的人之常情,關聯起萬千詮釋,帶動不只顛覆的革新。
如果「Neon」有隱喻!重新省思自我與他者的關係
2023年2月,EVA的新劇場版《終》在台灣上映,補完了一代人青春的尾聲。基於前述種種,這個將滿28歲的IP造就了許多改變。不說話、察覺不到內在、看不出表情的女主角,高傲與嬌蠻的合體,無須歌頌生命的世界,類生物肌骨的巨人型機甲,凝視血痕、傷殘的審美,刻劃疏離與聯繫的辨證……;這些如今看來並不新奇的要素,曾經帶著角色們易碎且無奈的堅強,開出二次元文化的進路。
在鼓勵個人意識的當代,EVA故事和A.T.力場(Absolute Terror Field,即心之壁)的意象,很容易被誤讀成呼籲「保全自我,不被世界及他者吞噬」的寄語;但事實是,庵野秀明不僅沒有在作品裡鼓吹任何形式的憤世嫉俗,還藉著角色們逃避、固執後的困境,和觀眾一起反思群我關係的自立及自處。
就像「國界」同時也是版圖輪廓線,人與人之間之所以劃出絕對領域,其實也是一種丈量自我的舉措。能接受什麼?不喜歡什麼?什麼情況下容易理智斷線(暴走)?所有與世間人事物相遇、相處的過程,都是不願受傷,卻又不得不生活在五里霧中的我們,對群體世界放出的探測聲納。
地球不會以誰為中心旋轉,所以我們需要一張掃描過裡外、方圓的雷達圖,需要能夠即時感知來者、提早判斷對策的技能與機制,確保自己清楚掌握進退份際(與外力的間距),不會在接觸任何對象和體系時,因為過度天真、鄉愿而被溶解其中,或反向掉入自賞自憐的泥淖。
時刻關注外部、準備互動無疑是辛苦的,但「人該怎麼看待、對待於系統」,卻是EVA最深、最重的提問。A.T.力場當然可以只用來防禦,隔絕所有不順心的侵擾,但當「孤獨」成為代價,我們又是否願意在主動承受外力、中和他人力場之前,永遠只在摩擦、衝突之中與人交集?
如果每次適應外界、找出模式都有如「死與新生」,如果所有「真心為你」的行動,仍舊會在序曲、破題(或破局)之後迎來猝不及防的Quickening(加速)和Question(疑問),那麼終幕自然不是為了回顧帶不走的轟轟烈烈,而是最後一次探望那些過去的自己,鳴謝每段喜怒哀樂,帶我們走到有能力和解的此刻。
總會有列車帶青春離開海岸,任回憶被吹拂成鹹鹹的風;總會有誰來到面前,為我們取下久扼咽喉的束縛,一同踏上通往明天的臺階。即使,他不是你曾魂牽夢縈的那個人;但曾是少年的你們將融作「系統」的一部份,甚至成為別人口中的傳說。
EVA的英文篇名是「Neon Genesis Evangelion」,「Neon」既是希臘文的「新」,也是惰性氣體.氖,是一種從未與其他元素化合的存在,只能依靠分子引力,在不對稱狀態、鄰近狀態中臨時與他者形成不穩定關係。
當年GAINAX公司和庵野秀明是否知道此事,答案或許不可考。但這確實很EVA,彷彿即使滿身枷鎖,也依然想對世界、對更多人傳達「We need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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