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台灣樂壇的伯樂：劉文正、飛鷹三姝與巫啟賢

（※ 文：李律，現任故事Story Studio主編，著有散文集《......顯示更多》。）

近日一場消息誤傳的風波，讓「劉文正」這個名字再度攻上了所有主流媒體的版面。現在大約三十歲以下的年輕朋友，很有可能只是曾經聽聞這個名字，但是對他是誰、做過甚麼，或許也只有很微薄的印象；更遑論去理解劉文正在他的全盛時期，在電影與音樂等領域當中所創下的輝煌紀錄，以及當年風靡萬千少女的王子形象。

不過今天這篇文章的重點，倒不在於討論劉文正在1977年至1984年之間，也就是他稱霸樂壇與影壇時期有多少豐功偉業。這篇討論的主題會放在另一個有趣的題目上，也就是劉文正的另外一項才華：他的識人之明。

舞台，令伯樂與千里馬相遇

開始前先講一個小故事。1977年劉文正的電影《閃亮的日子》開拍，這是一部由他與張艾嘉擔綱主演的電影，故事內容講述的是一個對音樂有熱情與才華的年輕人，為了籌組樂團參加比賽，經歷了重重困難，在正要發光發熱的時刻，卻因為疾病而英年早逝的故事。

這部電影的導演劉維斌透過副導王正華的牽線，找來了王正華正在玩搖滾樂的樂團成員來為電影寫歌。王正華當時正在洛克斯樂團當鼓手，而這個樂團的創作擔當，是當時還在念醫學院，把玩音樂只能當成是學生時代興趣的平凡學生羅大佑。

劉維斌與羅大佑簡單地解釋了電影的劇情，以及對於劇中音樂的情境需求之後，才子羅大佑最後為這部電影交出了五首原創歌曲，包括同名歌曲〈閃亮的日子〉、〈歌〉、〈浮萍〉、〈飛翔〉，以及〈神話〉。羅大佑寫歌的才華一下子獲得了兩個人的注意，這兩個人分別就是男女主角劉文正與張艾嘉。

羅大佑與張艾嘉之間的精采故事因為與本篇題旨無關我們先暫時放下，倒是當時已經站在台灣影視歌三大領域頂點的劉文正，對羅大佑的才華非常傾心。當時劉文正已經是台灣歌星中的佼佼者，華視端出頂級規格要為劉文正獨家打造一個他個人專屬的音樂綜藝節目《劉文正時間》，於是後來在1978年劉文正便邀請羅大佑來擔任該節目的音樂總監。

要知道當時的羅大佑就只是一個平凡的醫學院學生，除了有在玩團以外，還沒有出過任何一張專輯，他那改變台灣流行樂壇簡直如轟天巨雷一般的專輯《之乎者也》，還要再四年後才會問世，但是劉文正就這樣大膽起用了沒沒無聞的羅大佑，為當時台灣的綜藝圈注入一股前衛創新的氣息。

這篇文章倒不是為劉文正擦脂抹粉或是歌功頌德，與其說劉文正很慷慨無私願意給年輕人機會，倒不如說是，雖然劉文正已經站在了流行音樂圈的頂點，但是他更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圈子淘汰舊事物的速度，他如果沉醉在一時的成功光環氛圍中，他一定很快就會過時，接著就被淘汰。所以在保持成功的同時，他依舊保有對於新時代流行趨勢的敏銳嗅覺，並且看見了眼前這個年輕醫學生的創新與才華，而決定信任他的直覺，來為他的綜藝節目保持活水一般的新鮮感。

這種識人之明跟膽識，是今天這篇文章的重點。

創造女團成功模式：飛鷹三姝與雙陳詞曲

劉文正在1984年聲勢達到頂點的時刻，突然宣布急流勇退，結束一切的演藝事業到美國隱居。接著在兩年後的1986年，不知道是美國的日子太清幽，還是他忘情不了台灣充滿活力的音樂事業，僅僅兩年後，天王劉文正再度從美國返台，只是這次他的身分從螢光幕前的歌手、演員，搖身一變成了唱片公司老闆。

劉文正在歌壇全盛時期，簽約發片的三家公司：歌林唱片、東尼機構與後期的寶麗金唱片，都是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前半期非常具有規模，有著現代流行音樂企劃能力，同時也在日本、港澳、星馬等地，有流通能力與業務協力夥伴的國際性公司，因此結識了許多業界的人才。天王出馬成立唱片公司，自然網羅到了許多業界精英，畢竟光是憑著「劉文正」這三個字所代表的閃亮招牌，就能夠確保推出的音樂產品一定會具有話題性與知名度。

最後，劉文正將新成立的唱片公司取名為「飛鷹唱片」，這個名字來自於他1981年推出的歌曲〈飛鷹〉。順帶一提，這首歌曲也是華語流行音樂史上第一支拍攝MV的單曲。要知道美國的MTV台在1981年開播，當時為歌曲拍攝MV，在台灣還是一個太前衛的概念，但是劉天王已經領先台灣所有的歌者，這正是他對新事物的嗅覺以及總是勇敢嘗新的冒險精神。

講到了飛鷹唱片，資深一點的歌迷們腦海中會立刻浮現的關鍵字就是「飛鷹三姝」。這三姝分別是方文琳、伊能靜與裘海正。這三位女歌手的演藝事業都是先從飛鷹唱片出發，而後隨著命運的流轉在各自不同的領域持續發展，但她們都是恩師劉文正的女弟子。

先從方文琳談起，方文琳來自中部的彰化，喜歡唱歌的她長年在台中的西餐廳駐唱，後來她鼓起勇氣報名台視的歌唱綜藝節目《綜藝金榜》，居然一口氣過關斬將拿到冠軍，也獲得了四海唱片的合約。只是當時四海唱片面臨財務危機，方文琳遲遲等不到發片的機會，便先在瓊瑤電視劇《幾度夕陽紅》、《煙雨濛濛》以及洗髮精廣告中露臉。清新的氣質與姣好的五官就這樣獲得了劉文正的注意，於是網羅她成為了才新成立飛鷹唱片的簽約歌手。

伊能靜的背景則是三人當中最特別的。伊能靜的父母分別是外省人與本省人，早年的本名叫做吳靜怡，媽媽是群星會時代的歌星藍茜。因為母親的期望與栽培，伊能靜小學在香港唸書，中學則在日本東京。從小就在陌生環境成長的伊能靜，可以自然地說國語、粵語與日語，是厲害的三聲道人才。伊能靜母親後來改嫁給琉球人，丈夫姓伊能，所以伊能靜的名字由中文的吳靜怡改為日文的伊能靜江。17歲時伊能靜從東京的中學肄業，返回台灣，進入飛鷹唱片成為歌手。

裘海正來自台東，手球國手出身的她，有著在東台灣陽光充足的環境下孕育的古銅色肌膚，開朗的性格與具有爆發力的歌聲，是許多觀眾對她的第一印象。裘海正某一次在參加運動員歌唱比賽時，其歌唱實力被體育記者發現，因此將裘海正推薦給劉文正，就這樣特殊的機緣讓裘海正加入了飛鷹唱片。平心而論，裘海正是飛鷹三姝中在外型與路線上最特殊的，相較於方文琳與伊能靜都是走玉女與日本偶像路線，裘海正陽光的個性與較為中性的裝扮，在當時的歌壇中較為少見，因此她也坦言闖蕩歌壇確實走得比較辛苦。

1987年，三姝齊聚飛鷹唱片，經歷了培訓階段後，發表了第一首合唱歌曲：〈有我有你〉。這首歌曲從創作人與編曲人的名字，都可以瞧見許多有趣的情報。首先，飛鷹唱片在草創初期，從唱片製作到發行，都與當時已經成立四年多，而且成功藉由完整企畫與製作捧紅包括蘇芮、蔡琴、王芷蕾等多位天后的飛碟唱片合作。所以在1987年到1988年前期，飛鷹唱片早期發行的唱片都可以見到與飛碟唱片共同製作發行的字樣。

其次，〈有我有你〉這首歌的作曲人與編曲人，正是1980年代飛碟唱片最倚仗的編曲大神陳志遠，請出這樣大神級的人物來為飛鷹三姝寫歌，可以看出飛碟高層對於劉文正這位演藝圈大人物的重視。

再注意到作詞人一欄，則是由陳樂融與詹育彰共同完成。沒有錯，這首歌曲正是剛剛進入飛碟唱片擔任企劃的陳樂融，被交付的第一首寫詞作業。陳樂融曾在文章中提到，當時他戰戰兢兢地交出生涯中第一首詞作，沒想到就獲得好評；而且從這首〈有我有你〉開始，也正式開啟了陳樂融與陳志遠的詞曲創作合作生涯。

之後，陳樂融與陳志遠這對「雙陳」詞曲創作組合，兩人共同合作了十多年、寫了七十多首歌，也變成了飛碟唱片的暢銷保證；恰好與另外一對雙陳詞曲組合：陳大力與陳秀男，湊成了四個陳。這就是1980年代飛碟唱片鼎鼎有名的「飛碟四大陳」。

而飛鷹唱片在三位歌手出道之初，就以合唱〈有我有你〉來宣傳，也有一種「唱片公司宣傳先於歌手宣傳」的策略，在1987年當時還是相當前衛的作法。當時唱片業界的兩大龍頭：滾石唱片與飛碟唱片，也約莫在近似的時間點開始這樣的唱片公司宣傳集體戰的行銷策略。

滾石唱片就曾經在1986年為了圓山動物園搬家的公關活動發行了《快樂天堂》合輯，在該年的年末則聚集了旗下歌手一起舉辦《快樂天堂》跨年演唱會，這是台灣樂壇極為早期的唱片公司集體宣傳活動。1989年跨年之前滾石也集合了旗下的男性創作歌手的作品發行了《新樂園》合輯，這也是一張以唱片公司概念先行的概念專輯，很難想像在這樣早期的年代，台灣樂壇已經有這麼前進的作品。

飛碟唱片也不落滾石之後，在1987年集合了旗下的眾歌手推出了《飛向未來》合輯，這張專輯包含了當時的飛碟四大天后：黃鶯鶯、王芷蕾、蘇芮、蔡琴，也包含了金智娟、李壽全、翁孝良等人。三年後，飛碟唱片群星赴上海舉行《飛向未來演唱會》，這次的陣容更增加了張雨生、鄭智化、鍾鎮濤、伊能靜等人，也是以唱片公司的策略團體戰，在當時的中國大陸打下第一個市場的灘頭堡的概念。

講到飛碟唱片，還有一個故事也很精彩。1988年之後，飛鷹三姝在事業上已經站穩腳步，闖出了知名度。飛鷹唱片也覺得在製作與發行上的能力已經成熟，可以獨立作業，因此終止了與飛碟唱片的合作。

飛碟唱片當時其實已經為飛鷹三姝後來的專輯選曲、企劃與包裝做好了一連串的規劃，但是面對飛鷹唱片終止合作，飛碟的工作人員心想，其實講到企劃製作能力我們才是一流，沒道理飛鷹三姝被我們做得這麼成功，現在他們收回去自己做，我們難道就不能自己做一個「飛碟三姝」？

於是飛碟唱片開始以飛鷹三姝的成功操作為藍本，展開人才的海選，準備打造自己的「三人女子偶像團體」，最後成功選出了金玉嵐、馬萃如、胡曉菁等三名成員，組成了女子團體「星星月亮太陽」。（還好不是叫飛碟三姝）飛碟唱片依舊請出當時操持飛鷹三姝音樂製作的雙陳團隊：作詞陳樂融、作曲編曲陳志遠，為她們量身訂做主打歌曲，果然也成功複製了飛鷹三姝的模式，又捧紅了一組少女團體。

說回飛鷹唱片，除了三位女歌手組成的飛鷹三姝之外，男歌手方面也有兩位劉文正的弟子：巫啟賢與霍正奇。其中，巫啟賢的故事也很值得一提。

巫啟賢出生於馬來西亞霹靂州的金寶，家族來自廣東，在學生時期就展現了音樂的才華，於新加坡就讀裕廊初級學院時，就與同學組成樂團「地下鐵」，後來在星馬發了第一張個人專輯，但遲遲無法來台發片。1987年，他先加盟飛鷹唱片旗下，在星馬發行專輯，到了1988年，巫啟賢終於如願以償在台灣發行專輯《你是我的唯一》。

值得注意的是，1987年飛鷹三姝一起合唱的另一首歌曲《年輕的心》，就已經是巫啟賢的作曲作品。而這首歌曲的作詞人則是另一位值得大書特書的新加坡音樂人陳佳明。陳佳明在多年後挖掘了新人許美靜，為她寫下了多首膾炙人口的作品，也成功地將許美靜，以外來的新加坡人之姿，一路推上華語音樂的天后之位。

飛鷹解散，卻創造無數顆璀璨演藝之星

從1986年飛鷹唱片成立，一直到1992年解散為止，飛鷹三姝與巫啟賢，這四個劉文正的得意弟子各自發行了多張唱片。值得欣慰的是，當飛鷹唱片結束業務時，四位歌手的表演生涯並未就此結束，反而奠下良好的基礎，各自在其他唱片公司與領域迎來更好的發展。

方文琳在過去就有演出經驗，1989年首次挑大樑主演中視開播二十周年紀念連續劇《鋤頭博士》，精湛的演技獲得好評，也開啟了她的數十年演員之路。1991年主演台視的單元劇《德興與她的女人》更是因此獲得金鐘獎提名，這也是她首次叩問金鐘的大門。與飛鷹唱片結束合約後方文琳繼續與新笛唱片、上華唱片簽約，但隨著歌手的生命週期自然結束，方文琳的演藝重心過渡到了戲劇，更在2005年得到了金鐘獎的肯定。

伊能靜則是在飛鷹時代已經有與飛碟唱片合作的機緣，飛鷹解散後就順勢加盟飛碟唱片，歌唱事業再展高峰。另一方面，在偶然的機緣下，伊能靜與國際名導侯孝賢合作了三部電影：《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與《海上花》，加上主演何平導演的《國道封閉》，讓她兩度提名金馬獎影后。後來更參與演出了國際大導演彼得．格林納威的《八又二分之一女人》擠身國際影星。她的三聲道語言優勢，也讓她後來進一步到香港與日本發展，成為成功跨足亞洲的影歌雙棲巨星。

巫啟賢在與飛鷹唱片結束合約後，正式加盟了EMI唱片，此時也正式迎來了他的音樂事業的高峰，從《紅塵來去一場夢》、《等你等到我心痛》、《太傻》一直到《愛情傀儡》，整個1990年代，巫啟賢可說是張張專輯都稱霸排行榜，與張宇、伍思凱、庾澄慶等人並列實力創作兼具的暢銷男歌手。

與其他飛鷹唱片歌手比起來，裘海正的事業之路比較辛苦。她在與飛鷹唱片結束合約後，與上華唱片合作，也推出過生涯代表作〈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但是比起同門師兄姊妹的演藝成就，似乎無法相提並論，這也讓她逐漸心灰意冷萌生退意。1996年在她的歌唱事業正在緩慢衝刺之時，遭逢人生劇變，她的父親罹患癌症末期，在父親的期望下她先行完婚；然而因為演出，讓她錯過了父親的最後一面，這讓她開始對演出事業充滿反感，於是在結婚之後，便慢慢淡出歌壇，回歸平凡的家庭生活。

當然其他三位飛鷹歌手的人生，也不是都一帆風順，他們也都曾遭逢過人生緊要關頭或是事業危機。2006年，與歌手于冠華結婚十年的方文琳，因為于冠華的婚外情被媒體揭露，而勇敢選擇離婚，毅然擔起獨自照顧兩個女兒的重任。伊能靜則是與相戀多年的庾澄慶結婚後，2008年被媒體偷拍曝光了她與黃維德的婚外情，最後也選擇簽字離婚。當時新聞傳出後，伊能靜瞬間成為千夫所指的票房毒藥，被代言合作廠商解約，演藝事業頓時走到谷底，她只能低調隱遁，隨著風波逐漸淡去後，一步一步重拾表演工作。

相較於方文琳與伊能靜在家庭領域上遭遇的風暴，巫啟賢的人生磨難與打擊則來自於國籍與工作。1998年，國籍為馬來西亞的巫啟賢，因為在台南的PUB演唱工作並未申請工作證，遭中華民國政府禁止入境台灣五年。這對於事業發展重心已經深植在華語流行音樂基地台灣的巫啟賢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當時的巫啟賢正值事業巔峰，禁止入境台灣對於他來說，根本就是直接終止了他的音樂事業，遭到這一重創的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調適心理上的打擊以及無事可做的不甘心，後來慢慢地找回了事業發展的步調，以及擔任選秀節目的評審與導師，開啟了音樂事業的第二高峰，這個辛苦的過程也讓他體會了人生，學會面對低潮與逆境。

回顧劉文正四大弟子各自精采的演藝事業與人生，感嘆歲月飛逝之餘，也不得不佩服天王男神劉文正的眼光之精準。方文琳、伊能靜、裘海正與巫啟賢，這四個歌手都是當時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他們的長處與特色、個人亮點與才華基本上完全不同，不禁讓人好奇在1986年飛鷹唱片草創之時，老闆劉文正到底是分別看中了這四位歌手的甚麼特質，而決定投資他們的人生。

但不能否認的是，劉文正彷彿就是一個伯樂，他擁有非凡的眼光，能夠精準地看到一個個尚未琢磨的璞玉，其內在發出的光芒，並進一步預測在未來的十數年間，每位新人所能發揮的潛能。我其實一直很好奇劉文正在簽約之時，到底是不是已經預見了他們未來的成就？又或者，劉文正就只是像是當時簽下了眼前一個平凡的醫學生來擔任他的個人綜藝節目的音樂總監一樣，憑藉的就只是對人、對音樂的純粹的直覺？或許，這也是一代男神劉文正，留給我們這些後生晚輩永遠討論不完，也追溯不盡的無窮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