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慧/看見野生動物:《別讓世界只剩下動物園》推薦序

聯合新聞網 動物當代思潮
犀牛的盜獵連續四年超過一千隻,也意味著每八小時就有一隻犀牛慘死於盜獵下。 圖/歐...

乍看《別讓世界只剩下動物園》這書名,讀者可能會好奇,此書是否意在探討動物園存在的正當性,甚或可能是要批判動物園。但書名的疾呼,透露的其實是作者上田莉棋迫切想傳遞的訊息:

世界上有許多美好的動物因為人類種種不當的作為正在消失之中,如果我們不能趕快看見牠們的處境、如果我們一直以為去動物園看看動物就等於愛動物,那麼野生動物就有可能會一隻隻地從牠們生活的環境中消失,甚至從這個地球上徹底絕跡。

但急切的呼籲與嚴肅的主題卻絲毫不減本書的可讀性,因為遊走世界各地、旅遊記者出身的上田莉棋,是透過第一手的動物志工經驗來傳遞保育工作的重要性。她親自到非洲去感受野生動物真實的存在、去面對保育實務的艱難,但她不說教,更不意在「示範」正確的保育之道,而是透過沿途的見聞與體驗,讓我們看到致力保育的人、生計受野生動物威脅的人、盜獵的人、在遠處貪婪或無知地消費野生動物的人。

這種種人的不同面貌,以及他們的選擇與作為如何牽動了動物的處境;而即使同樣是有志保育的人,也有形形色色的不同,甚至彼此間的立場和價值觀都可能是衝突的,於是一篇篇有人、有動物、有感傷悲憤、也有溫馨畫面的故事,就在讀者眼前陸續展開,帶我們追隨著她的腳步、她文字的鏡頭,進入她所形容的,「有很多很多愛的書」。

只需要對其他的生命多一點在意

閱讀這本有很多很多愛的書,讓致力動物保護運動超過二十年的我,感到十分欣喜。在我的生命經驗中,喜歡貓狗和關心其他物種從來不是互斥的,不論是街貓浪犬,傷鳥,還是雨後大馬路上的蚯蚓,在我能力範圍內能幫助的,總希望自己能盡點微薄之力,因為我知道live and let live並不是道德高調,有時候只需要對其他的生命多一點在意,就可能做到。

然而近年來我卻發現,由於台灣動物保護運動長期以來較多的關注焦點是在貓狗身上,野生動物保育相較來說卻是認同者多、投入者少,於是竟慢慢演變出一種特殊的氣氛:部分野生動物保育和同伴動物保護的圈子,頗有對立的態勢,而貓狗的飼養者也不時被貼上「毛保」的標籤,意指他們只喜歡毛茸茸的可愛動物,對其他動物不聞不問。

在我看來,從喜歡同伴動物出發,延伸至關心野生動物(乃至經濟動物、實驗動物),是完全可能的,甚至貓狗正是許多人關心更多其他動物的起點;因此,如果能讓看似離我們的生活比較遠的野生動物,進入人們的眼裡、心裡,保育關懷的對象就有機會拓展開來。

上田莉棋的這本書,正好提供了這樣的一個橋樑——雖然野生動物受到的關注度確實不足,但與其比較哪種動物更具有保育的優先性,不如積極透過文字,讓更多人看見野生動物。

全非洲每年約有三萬五千隻大象被盜獵。 圖/歐新社

上田莉棋透過她的文字,讓更多的野生動物有了被了解與被關心的契機。 圖/歐新社

有很多很多愛,也就會有很多很多痛

當然,看見野生動物,必然意味著可能看見牠們的不得其所、無路可逃,也因此有很多很多愛,有時也就會感受到很多很多的痛:

諸如此類震撼的數據資料,讓人看見的自然是沉重的一面,是野生動物如何因人類的恣意妄為或貪婪欲念而喪命,更不用說其他更殘酷的描述,例如象牙盜獵者如何砍下大象的半張臉、以及犀牛被殘酷取角後,屍體還被埋入炸藥,企圖讓調查盜獵的工作人員一移動屍體就被炸死……

野生動物的存在之美

所幸,上田莉棋也透過鋪陳她和不同動物間的互動、她向其他保育人員學習的過程,讓讀者看到了野生動物的存在之美,以及保育人士令人動容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上田莉棋有時說起當狒狒保母、為好動的小狒狒把屎把尿的狼狽處境;有時回憶著如何把多數人害怕、但在保育人員心中美麗無比的青蛇,安置在牠可以好好棲身之處;又有時我們看見她完全不受世俗美感標準的束縛,談起進化的精妙如何展現在禿鷹的禿頭上,「讓牠們伸進屍體把肉及內臟吃乾淨、而不會讓血液沾到羽毛,在受威脅時不用清理頭毛就能輕鬆飛走」。

顯然,不管是長頸鹿、大象、高角羚這些吸引許多人特意去非洲欣賞的美麗動物,還是和禿鷹一樣被列為非洲五醜的斑點鬣狗,或是長相不討喜又常被指控為殺牛兇手的非洲野犬,上田莉棋都同樣能將牠們對生態環境的重要性、牠們獨一無二的樣態一一道來。

如果珍古德的名言:「唯有了解才會關心,唯有關心才會行動,唯有行動,生命才有希望」是推動上田莉棋寫這本書的原因之一,那麼她確實已經透過她的文字,讓更多的野生動物有了被了解與被關心的契機。

震撼的野生動物盜獵數據,讓人看見野生動物如何因人類的恣意妄為或貪婪欲念而喪命。 ...

部分野生動物保育和同伴動物保護的圈子頗為對立,而貓狗飼養者也不時被貼上「毛保」的...

動物保育與動物福利之間的取捨

綜觀全書,我私心最有共鳴、但讀來也最感傷的,是上田莉棋談到她的兩位獅子朋友,辛巴和貝拉的段落。

馬拉威動物保育中心的這兩隻明星,有著坎坷的前半生:貝拉被從羅馬尼亞的動物園救出之前,後肢就已因營養不良呈O型彎曲,還移除了一顆眼球,辛巴跟著法國馴獸師生活時,因為關在狹小的車廂籠子裡而臀部變形,有許多健康上的問題,但這兩隻無法野放的獅子,在保育中心卻有了一段彼此依靠、形影不離的新生活。然而邁入晚年之後,身體的衰弱讓牠們的生活品質不斷下降,也讓保育人員面臨了為牠們安樂死的抉擇:

辛巴愛呈直線走向圍欄,眼晴直盯著人看,明知道隔著鐵絲網,那威嚴還是會讓我不住後退。牠的眼神清晰凌厲,直視我的眼晴,像能穿透身體看清靈魂般,但那是堅定而不具惡意的。但牠們的後肢變形,走路很緩慢,身體也很瘦,就像老人家不能再吸收營養,瘦削的模樣,看得令人心痛。

每天早上和傍晚,辛巴總會來幾下獅吼功,貝拉就跟著回應,照護員耶西亞笑說牠們要召告天下:我是森林的王者。近距離正面看獅吼,那震撼隨著空氣粒子的震動直打進心臟。但吼沒幾下,辛巴明顯喘氣,氣不夠了。對中心的其他動物,我絕不談話,但每天我都忍不住跟辛巴和貝拉打氣。

最後一天,我離開動物中心時,最捨不得就是牠們了;我忍不住眼淚,因為我知道,下次再見面時,我們都不會再在這個世界了。幾天後,在生而自由基金會和中心評估後,牠們永遠地睡著了。

透過這段故事,難道上田莉棋只是要說自己多麼不捨得這兩隻動物明星嗎?當然不是。她之所以花了不少篇幅寫牠們的故事,是要回應一個更早之前拋出的問題:如果今天你有一筆錢能捐助給動物保育機構,你會選擇專門協助保育野生獅子的機構,還是捐款用以照顧曾受馬戲團虐待、現已被救出的獅子?

過去一般的思考方式,是把這個問題裡的兩種選擇,視為代表動物保育與動物福利之間的取捨。如上田莉棋所言:

前者關注保護自然過程、數量和生態系統的完整性和連續性,著重在選擇對生物多樣性至關重要的物種。後者強調個體的生活質量,重視個別動物的所有感覺。

也因此,被要求做出選擇者,就猶如進入一場「整個物種」與「個別動物」孰輕孰重的論辯:選擇保育野生獅子,雖讓野外的獅子有機會繁殖、增加數量,但照顧不到眼前直接需要救援的獅子;選擇照顧獅子的中心,雖讓受虐獅子得以安享天年,卻無助於增加整體野生獅子數量。

而上田莉棋並不想只是重覆上述的看法,她想提出的,是近年動保界慈悲的保育(Compassionate Conservation)這樣的觀念,也就是「不再只抽離地以物種整體著眼,不只以數據考量」,因為她看到,過度強調抽離、科學的態度,有時也可能淪為「以保育為藉口傷害動物」,就像書中著力分析的,以保育之名「支持狩獵」所衍生的問題。

動保界慈悲的保育

如果能「以慈悲的心來做動物保育的基礎;把可靠的科學和情感結合」,或許反而不容易動輒陷入無謂的兩難處境,就像要捐助保育野生獅子,還是照顧受虐獅子中心這樣的問題,其實:

沒有一個選擇會讓你贏得「比較好」的徽章。因為無論你怎麼做,你選擇了符合動物利益的機構,選擇多走一步去捐助,都是一個善心無害的選擇,確確實實地幫助了生命。

這樣的態度,讓上田莉棋在書中從未推崇某種絕對或唯一正確的保育立場;但也正因如此,她更有機會以她「非專業」背景親身投入保育的歷程,感染到更多人,一同隨著《別讓世界只剩下動物園》走入紙上的非洲世界,從看見、關心野生動物,開啟行動的第一步。

※ 本文摘編自《別讓世界只剩下動物園:我在非洲野生動物保育現場》。


《別讓世界只剩下動物園:我在非洲野生動物保育現場》
作者:上田莉棋
出版社:啟動文化
出版日期:2018/06/05

《別讓世界只剩下動物園:我在非洲野生動物保育現場》書封 圖/啟動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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