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動物議題無國界,世界的浪浪在找家
《世界的浪浪在找家:流浪動物考察與關懷手記》為日本動物法學者本庄萌在走訪八個國家二十五所動物中途之家後,對各國動物處境所勾勒出的一幅幅素描。
提到「收容所」或「中途之家」,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以貓狗為中心的流浪動物安置問題。但本書所涉及的動物議題層面其實相當廣泛,作者走訪的收容場所中,涵蓋了鼠、兔、牛、羊、豬、驢、馬、黑猩猩和大象等動物的中途之家或庇護所。這些動物因遭到拋棄、虐待,或本來就是動物孤兒,導致無家可歸的命運。
書中不僅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觀察筆記,亦透過各國動物中途之家的經驗和想法,試圖以他山之石對照日本經驗,思考改進與突破的可能;另一方面,這些對話和分享,更示範了「動物議題無國界」的精神。而這個概念,或許是打破動物保護長期困境的關鍵之一。
打破地域和國界,讓焦點回歸到動物
接觸動物議題這些年,每當有動物虐待事件出現,時常聽到的反應是「〇〇國不意外」。這樣的態度固然反映了部分事實——動物福利與教育推廣的腳步,在世界各國確實有著明顯的差異。
但若據此認為動物虐待或傷害,都是某些「不文明」國家人民才有的行為,便容易落入事不關己的迷思中。亦即,只有這些「落後」國家才會發生動物的不當對待,更糟的狀況則是讓討論與關注焦點,從動物移轉到國家與族群的矛盾上。
如果我們將眼光放在動物的遭遇本身,就會發現,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種不當甚至殘酷對待的案例。而一般人在談到動物議題時立場之分歧、容易啟動的防衛心理,或是認為「動物愛好者」才需要關心動物的態度,舉世皆然。
更重要的是,許多動物的遭遇牽涉到重重跨國產業鏈下的複雜結構。近日動保團體揭露澳洲外銷活羊至中東,將綿羊層疊堆放,造成牠們在宛如烤箱的環境中呼吸困難大量死亡的新聞,讓許多人深感震驚,但這樣的例子只是龐大動物產業的冰山一角。
我們在海洋世界看到的海豚,可能來自《血色海灣》中提到的日本太地町;非洲盜獵難以杜絕,更和亞洲地區的消費習慣脫不了關係。這正是何以本庄萌在本書第六章以相當的篇幅呼籲日本讀者:
一提到關於野生動物的保育問題,可能不少人會覺得這種事和自己沾不上邊,自然也不會特別關注。其實我也曾這麼想,認為這樣的問題太廣、太遠,似乎並非能貢獻一己之力的議題。不過我後來這麼思考,既然是一個人,應該也有一個人能作的貢獻。那麼我就從日本開始吧!如果能讓更多人知道,僅僅只是買象牙印章的行為,就將迫使某種野生動物瀕臨滅絕的事實,不是很好嗎?
換言之,打破地域和國界之別,將動物議題放回人與動物關係之脈絡,或許才有可能更全觀地思考如何改善動物處境。因為即使是我們的日常消費,也可能牽動著遠方動物的命運。
因此,本庄萌除了參訪一般人較熟悉的流浪貓狗中途之家,並且結合自身動物法的專業背景,思考如何杜絕動物虐待的發生,以及各國收容動物的經驗是否有可能轉化為日本所用。其他的動物議題也是她所關注的焦點。
在美國參觀農場動物的庇護所時,她思考的是日本的肉食文化與畜產環境;在德國,她走訪亞琛的動物中途之家,不只實際看到零撲殺作法下動物收容的可能;該市立法禁止毒殺鴿子,並透過在公家機關屋頂建鴿舍、替換真假鴿蛋,來控制鴿子數量的方式,更令人印象深刻;在西班牙,她帶讀者參觀一處國家公園內的動物中途之家,負責人夫婦買下土地並取得經營權,在該處放養流浪狗並管理自然保護區,亦顛覆了動物中途之家的刻板想像。
歐美的作法能直接移植到日本嗎?
除此之外,本書更可貴之處在於,她並未過度浪漫化這些參訪的中途之家,也並未天真地認為它們可代表整個國家的文化或動物處境。因此在經驗陳述之外,我們不時可看到她對於收容方式的反思,或是置入不同的觀點。
例如在肯亞參加「長頸鹿與黑猩猩自然保育區生態旅遊」時,她明確表現出對於自由撫摸,甚至親吻長頸鹿的參觀方式之疑慮;在俄羅斯,她不諱言志工認為當地的中途之家是由「不愛動物只愛錢」的人所經營;在西班牙,她指出零撲殺宗旨下的動物收容也可能衍伸出新的問題,即居住品質不佳;在香港參訪知名動物團體RSPCA之前,友人們的反應卻是「聽說去了那裡的動物都出不來(被殺了)呢」,某程度上反映了在地觀點看待此協會的態度。
凡此皆讓本書呈現的角度更為多元,也凸顯動物安置與救援等議題所牽涉的,包含倫理選擇、價值觀、社會文化甚至政治經濟等面向的多重角力。方法永遠不只一種,適用於某個文化和時空下的作法,在時移事易之後,也未必那麼理所當然。
但這不免會讓人懷疑,如果不同國情與文化脈絡所適用的方式不一而足,他山之石未必能攻錯,那麼異國經驗的分享,能帶來什麼具體的影響嗎?事實上,本庄萌相當清楚地意識到,歐美的作法無法直接移植到日本,而是需要與在地的價值折衝。也就是說,經驗無法複製,必須內化,內化的前提則是對於當地文化更深入地理解。因此書中引用了《日本的動物觀:人與動物的關係史》的觀點,並進一步提出她的觀察:
日本的「裏外」概念,也適用於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動物(自然環境)基本上與人的生活有所區隔,屬於「外」的存在,尤其是野生動物和經濟動物,絕大多數的日本人不會主動關注。相較於此,日本也被寵物文化徹底滲透。例如貓狗和家人親近得像兒孫一樣,成了「裏」的存在;但即便如此,人們在311大地震時,還是認為無法讓貓狗和人類一起入住避難所。
換言之,我們未必意識到的文化底蘊,也可能是影響人與動物關係的深層因素之一。一如河合隼雄在《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透過民間故事〈鶴妻〉對日本人自然觀進行的分析。〈鶴妻〉的前半部有很多典型的變形神話元素,但結局安排主角告別鶴妻自行回家。
西方人多半認為故事還沒結束,但對日本人來說卻已是個完整的結尾:人是人,鶴是鶴,理應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若不了解日本人的世界觀,就無法理解故事背後的深層心理。由此可知,要改變人心與社會氛圍,必須回歸到社會文化的歷史脈絡來思考。
我能為牠們做什麼?
因此,本庄萌在全書尾聲回到日本,她走訪東京、大阪、京都、熊本、橫濱、長野等地的動物中途之家。過程中,她不只看到日本社會與觀念正逐步改變,也不斷思考著如何讓動物議題對多數人來說具「切身感」。如何不只是同情,而能進一步結合人道教育;如何改善收容機制,提高認養率,並改變人們看待動物的方式等,這些都是她持續探問的問題。
但最核心的問題則是:我能為牠們做什麼?這或許也是本庄萌對於每一個打開此書的讀者最深切的期許。如同她在結語所言:「我在旅途中結識了許多人,他們是發現問題後,就決定努力改變現狀的人。」
很多時候,現狀令人感到絕望。但每個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都有可著力之處,都有能為牠們改變的事——無論是在收容所中挽救一個倒數計時的生命,或不再參與消費式的動物觀光,都可以是一個起點。
這些行動帶來的改變或許微不足道,撼動不了大結構下的重重問題,但透過它們,我們可以看見人與動物關係的更多選擇。原本理所當然的對待方式,或許會被打開一個縫隙,讓更多的可能性穿透流動。那麼總有一天,這世界上將不會有那麼多的無家動物,需要一個個安身立命的收容所。
- 文:黃宗潔。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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