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人瑄/會手語的黑猩猩華秀(下):以牠為鏡,看對動物的情感與責任
▍上篇:
第三次搬遷,前往更好的家
2005年10月10日(紀錄者:JG,於CHCI)
我邀請黑猩猩們進來吃晚餐。塔圖和達爾馬上就進來了,路勒斯則仍坐在戶外活動場的木樁人造樹上,似乎對晚餐沒什麼興趣,華秀則顯得優柔寡斷,她走進夜間區,又走回西區遊戲室,然後走到戶外活動場。她看向路勒斯,好似在等待他來跟隨自己進去,好像她不想要跟路勒斯分開。在持續地內內外外這樣走動了幾回之後,華秀進到夜間區,在內外通口的附近坐下來,透過玻璃拉門看著仍坐在戶外人造樹上的路勒斯。我用口語問她:「華秀,你準備好要吃晚餐了嗎?」(Washoe, are you ready for dinner?),華秀沒有回應,繼續看著路勒斯。
我比:「華秀,你要什麼?」(WASHOE, WHAT YOU WANT?/)華秀斷然回覆:「他,來,抱抱。」(HIM COME HUG./)。我回:「是的,華秀,我也想他進來。」(YES WASHOE, I WANT HIM COME IN TOO!/)華秀繼續坐在通口附近,一直到十多分鐘後,路勒斯跑進來,渴望著要和其他黑猩猩玩追逐遊戲。1
在奧克拉荷馬住了十年之後,華秀在1980年經歷第三次遷移,不同的是,過去是被加入研究計畫或是因為計畫結束被釋出,這一次,則是因為傅茨決定要為牠找一個更好的家,過一種不用再受制於人的生活。這次的搬家除了有傅茨一家人陪伴,華秀身邊還多了養子路勒斯,以及剛結束手語實驗而同樣被賈納夫婦釋出的摩嘉(Moja)。不久之後,塔圖(Tatu)和達爾(Dar)也加入了這個家庭。
他們搬到了華盛頓州中部的中央華盛頓大學。在這個人類社會中的黑猩猩家庭,成員們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實驗動物」,但所有的研究都是非侵入性的,不會有任何的注射、感染,或是身體上的傷害,也沒有單獨的隔離,而是透過觀察、錄影,或手語互動等進行研究。黑猩猩們也重獲了某種程度的自主權:能夠自由選擇是否參加人類的實驗。相較於在生物醫學研究室中實驗黑猩猩的身心受到人為蓄意摧殘,在這裡,暗中哭泣的可能換成是那些因為收不到資料而必須更換研究題目的研究生。
傅茨一家人也在這段期間開始了他們的新慣例:在聖誕節一大早,去跟華秀一家人道早安並短暫相聚。這個慣例後來成了傳統,延續到傅茨家第三代,二十多年來不曾間斷。1993年CHCI落成,華秀一家更獲得了寬廣的遊戲空間及戶外活動場,牠們得以重新沐浴在陽光下,在高高的草叢中穿梭,相互嬉戲,或是用手語跟照護員要東要西、討價還價。
在這個家,照護員會用黑猩猩的走路方式來接近牠們,會用黑猩猩看見食物時的叫聲來召喚牠們吃飯,會用黑猩猩的笑臉與笑聲來與牠們追逐遊戲(隔著籠網或玻璃),在牠們激動發脾氣時,默默地在一旁陪伴。我最喜歡的時光是在戶外活動場的護堤上,用梳子幫華秀理毛,在「刷、刷」的聲響中,看著那些被用力刷下來的皮屑,在空中緩緩飄落,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人之常情,無關科學
2003年10月19日(紀錄者:SS(本文作者),於CHCI)
今晚四隻黑猩猩都進來用了晚餐。晚餐後,華秀要「口香糖。」(GUM./)我回比:「你今天已經有口香糖了啊。」(YOU ALREADY HAVE GUM TODAY./)華秀遂改成要「牙刷。」(TOOTHBRUCH./)2我比:「牙刷,好的。」(TOOTHBRUSH YES./)我為大家都準備了牙刷,先讓華秀選一支,然後路勒斯和達爾也拿了,但塔圖沒有拿,所以我把要給塔圖的牙刷放在一邊。
華秀對著塔圖的牙刷比「給我。」(GIMME./)「什麼?」(WHAT?/)我問,華秀回:「牙刷。」(TOOTHBRUSH./)我拿起原本要給塔圖的牙刷,走向華秀,她從上方的過道將右手臂往下伸、對著我比「給我。」(GIMME./)我揚起眉毛、用「問題表情」問她:「誰要那個?」(WHO WANT THAT?/)「給我,華秀,趕快給我。」(GIMME WASHOE HURRY GIMME./)華秀比道,我隨即將塔圖的牙刷交給她。3
華秀在2007年10月30日因病去世,享年42歲。這次的別離,是上帝安排的。傅茨夫婦則在2011年自學校及CHCI退休,這對夫婦用他們的大半生,嘗試著對人類社會呈現出某種「有情有義地對待黑猩猩」的方法,而他們這樣做,只因為華秀是他們的家人。雖然他們在過程中遭遇多重逆境與困惑而陷入人生低潮,但最終能夠給華秀一個溫暖無虞的家,這也是能夠給予家人的最大祝福。這是人之常情,無關科學。
當人們在科學中面對動物實驗時,存在著明顯的矛盾。作家戴爾・彼得生(Dale Peterson)在《黑猩猩悲歌》(1996)一書中寫道:「我們對待大型猿類——特別是黑猩猩——有著基本上的矛盾:我們利用猿類,因為牠們跟人類最相近;但是把牠們當作畜生看待,對我們卻比較方便。(第335頁)」而傅茨則在他自傳式著作《我的猩猩寶貝:科學家與第一隻會用手語的猩猩》(2003)中寫道:「一開始加入華秀計畫,我就打破了行為科學研究的第一條戒律:絕不可愛上實驗對象。(第221頁)」
也因為黑猩猩跟人真的是太像了,將牠們物化似乎太不道德,在2015年,美國終止了所有用黑猩猩進行的生物醫藥學研究,大部分的實驗用黑猩猩理應獲得安置,被安排到庇護所安享退休生活。不過,目前有部分黑猩猩因為身體狀況太差,被獸醫認為不適合長途移動,面臨留在原實驗場所的安排,「黑猩猩天堂」(Chimp Heaven)庇護所負責人Rana Smith表示尊重,但強烈認為,黑猩猩在庇護所才能獲得最好的生活品質。這樣的決定與處理,是否又是因為牽涉於其中的人們,遇上了什麼不方便呢?
有人或許會想,跟那些生物醫學研究室中的黑猩猩比起來,華秀的日子好得太多了。這種思維除了對自己有點安慰作用之外,我並不認為這樣的比較有什麼意義,因為牠們同樣都是被人類囚禁的生命。值得仔細檢視的,是人們對待實驗動物的方式,以及我們用來物化動物的標準:牠是否會感到痛苦?牠是否有喜怒哀樂?在不斷嘗試定義某個個體是否「值得我們以道德相待」的同時,我們似乎忘記了,道德情操的決定權握在自己手上,而不是對方。
開啟討論實驗動物議題的鑰匙
戴爾・彼得生在書中也簡短紀錄了報導文學作家林登(Eugene Linden),於1982年4月前往李蒙的靈長類研究所拜訪末代手語黑猩猩的狀況,這些黑猩猩們當時已經被紐約的生物醫學研究中心標下,即將啟程。他與一位工作人員走到黑猩猩阿里的籠外,工作人員指著林登問阿里:「他是誰?」曾經見過林登的阿里沒有作答,工作人員繼續用手語問牠:「你想要什麼?」阿里比出手語:「鑰匙」。
或許又有人會問,黑猩猩實驗被禁了,那猴子實驗呢?兔子實驗呢?老鼠實驗呢?其他各種各樣的動物實驗呢?我目前沒有答案,我只知道,站在經過幾十年來建置的、已經具有完整運作系統的龐大動物實驗科學領域,需要我們更多的了解以及抽絲剝繭的耐性,但期待人類能夠透過這把「與人類最相近物種」的鑰匙,打開面對這個議題的勇氣之門。
參考資料
- 羅傑・傅茨、史蒂芬・米爾斯著,廖月娟譯,《我的猩猩寶貝:科學家與第一隻會用手語的猩猩》,台北:胡桃木出版,2003年。
- 引用自Friends of Washoe Newsletter 2006年夏季刊,第2頁,作者譯。
- 這些手語黑猩猩小時候被納入手語研究計畫,人類養父母用對待人的方式養育他們,牠們因此養成與人一樣的習慣,晚上要先刷牙再睡覺。研究結束後,離開那樣的環境,這個規律也逐漸消弭,不過牠們喜歡吃牙膏。所以當牠們要求要「牙刷」時,其實是想要吃牙膏,照護員就會在牙刷上擠上一點無毒可食牙膏給牠們。
- 引用自Friends of Washoe Newsletter 2008年冬季刊、華秀紀念特刊,第14頁,作者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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