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價值 ≠ 文資價值？台南「湯德章故居」被判不具文資身分的幾項質疑

日前，台南市政府文資審議將延宕多時的湯德章故居，判定不具法定文化資產價值，引起文化界錯愕。

文化界錯愕的原因是，湯德章在二二八事件中試圖伸張正義阻撓屠殺，因而遭到蔣介石所派部隊槍決。台南市政府曾以紀念名義，將湯德章殉難日（3月13日）定為「台南市正義與勇氣紀念日」。2015年，時任市長的賴清德，還親自替湯德章故居掛上「名人故居」牌。

台南文化局更啟動不義遺址調查，在去（2020）年出版的《台南人權歷史場址手冊》中，將湯德章故居列入台南27個「不義遺址」¹。豈料台南市的「名人故居」、「不義遺址」都是美麗的虛名，當遭遇不當都更，便有拆除危機，需要呼天喊地高喊搶救。

湯德章故居未列文資身分

2015年，湯德章故居曾經因計畫道路拓寬面臨「被拆一半」危機，經文史界救援，市府取消計畫道路，並依照《台南市歷史街區振興自治條例》給予獎勵。沒想到2020年又因為屋主易主，打算拆屋蓋停車場，民間除了發起文化資產身分申請運動，也擔心若無法獲得法定文資身分，恐遭拆除。而後文資處緊急公告湯德章故居為暫定古蹟，才暫緩了拆除的命運。

由於台南市文化局曾經說：「湯德章屬於私人民宅，名人故居亦沒有法定文化資產身分，無法以公庫出錢價購」，因此民間發起募款價購，雖故居順利募款達標購買，但3月初公布的文資審議結果卻是，湯德章故居沒有通過任何文資身分。

事後，發起募資的湯德章紀念協會發表公開信，表明其本意是為了保存、經營湯德章故居，發揚湯德章的人權民主價值，因此不會因《文資法》未列級與否而有所改變與動搖。

不過，國家授予法定文化資產身分不只是涉及未來的依法補助，更重要的是，那是一種國家級榮銜，宛如桂冠加冕，頒授勳章。試問，湯德章故居的台灣價值為何不算文資價值？難道湯德章殉難的精神不足以成為文化資產嗎？還是我國《文資法》仍有不足之處？

因湯德章故居在文資審議中沒有通過任何文資身分，在文化界引發了各種保存觀念的論戰，本文試將各項質疑逐一分析說明。

質疑一：沒有文資身分，政府就不能合理價購湯德章故居？

首先，公民自行募資買下，不過度依賴政府，對於文化保存本來就具有正面意義，應該鼓勵²。若當時不採取價購，而審議又沒取得法定文資身分，就等於宣告審議期間內的暫定古蹟身分被消失。這表示，想要開發的所有權人，就有理由申請拆除執照，拆除故居去蓋停車場。

但台南市文化局對外界說：「由於湯德章屬於私人民宅，名人故居沒有法定文化資產身分，無法以公庫出錢價購」，似乎與筆者對法令認知有落差。

這裡指的是《文資法》第32、55、75條規定：「古蹟、歷史建築或紀念建築及其所定著土地、考古遺址定著土地以及國寶、重要古物等文化資產，其屬私有者，除繼承者外，於所有權移轉前，主管機關或公立文物保管機關（構）有依同樣條件優先購買之權」。

筆者認為台南文化局應該要解釋為，若湯德章故居在審議後取得法定文資身分，政府依法可以優先購買³，用意是合理補償所有權人，並進行規劃保護。若審議結果是沒有法定文資身分，當然不能依照《文資法》價購，但這並不等於台南市政府不能依法買下湯德章故居。

因為政府本來就可以因公益需要，興辦下列各款事業，得價購或徵收私有土地。舉例來說，1975年台南市為慶祝「台南觀光年」，收購位於安平的海山館，而海山館是1985才取得古蹟身分。也就是說，只要湯德章故居的使用用途是符合公共利益，並沒有不能合理價購的問題。

質疑二：大幅度增改建，能成為不指定、不登錄湯德章故居的理由嗎？

台南有形文化資產審議會認為：「湯德章故居是一棟二層樓的現代建築，其中起居空間配置類似近代日式住宅的格局，但這座建物歷經大幅度增改建，未見特殊建築技術與裝飾手法，不具呈現古蹟或歷史建築各項登錄基準的建築特色。審議會最終決議湯德章故居不指定為古蹟或登錄為歷史建築；因湯德章故居未列歷史建築，也無法具有紀念建築的身分」。

然而，在台灣的法定文化資產當中，要找出完全沒有變動過的建築，恐怕寥寥無幾。反倒是大幅改建，以具有歷史意義價值指定古蹟、登錄歷史建築的案例不少。

例如台北的東門（景福門）、南門（麗正門）、小南門（重熙門）在1965年被「整頓市容以符合觀光需要」為由，將城門拆除，以鋼筋混泥土增建成為中國華北式造型，僅剩下基座為原貌。其中，東門上還有中國國民黨黨徽，但依然指定為國定古蹟。

顯然，「有增改建就不能成為文化資產」的說法，就案例分析並不合理。一棟具有歷史性的建築，往往會經歷不同政權及使用者，而這些使用者都可能留下不同的時代痕跡。要以最初的原貌為標準，反而容易忽略歷史留下的歷程，及歷史人物、事件的相關價值。

同樣位於台北，被大幅度改建的還有建功神社，內部亦被畫上了中國國民黨黨徽，但2013年台北的文資委員認為，其教育層面之歷史意義早已超越建築本身的價值，而將其登錄為歷史建築。

類似案例尚有南投的楠仔腳蔓社學堂遺蹟。學堂建築體早就毫無遺跡，僅剩下提有「光緒十三年春月嶺南陳世烈建萬興關」幾個字的石碑，1981年南投縣政府新建一座水泥五角亭將舊碑龕於新建築上。1988年南投文化局將其指定古蹟，命名為楠仔腳蔓社學堂遺蹟。

那麼，是台南文資審議對於有增改建之建築都不列入法定文資嗎？事實證明台南的法定文化資產，亦有多處有大幅度增改建的狀況，例如赤崁樓，其原為木、磚構造，如今多處換上鋼筋水泥的柱樑。

台南的大南門門樓因早期欠缺正確修復資訊，是用鋼筋混泥土臆測想像所修復。另外還有台南大東門，修復的相關報告書甚至明白指出，1975年的台南市大東門城整建工程，在為求一勞永逸的錯誤政策引導下，舊有磚木構造遭完全拆除，而新建的RC門樓不僅材料有異，連比例亦失當。

不過上述皆為位於台南市的國定古蹟，其中大南門與大東門還是台南市文化局在2017年葉澤山局長任內，整合一併向文化部提報為國定古蹟。台南市文化局以改建過多為由，拒絕湯德章故居成為法定文化資產，豈不是自相矛盾？

台南歷史建築當中，延平郡王祠（又名「開山王廟」）亦多次改建，甚至入口處被放上中國民民黨黨徽。因此，若湯德章故居因為有增改建就成為不指定、不登錄文化資產的理由，似乎難以說服公民團體。

翻閱《文資法》，古蹟的定義是：指人類為生活需要所營建之具有歷史、文化、藝術價值之建造物及附屬設施。而依照《古蹟指定及廢止審查辦法》第2條：古蹟之指定，應符合下列基準之一，包括具高度歷史、藝術或科學價值者；表現各時代營造技術流派特色者；具稀少性，不易再現者。

撇開湯德章故居是否符合時代營造技術流派特色者、是否具稀有性，湯德章故居的歷史價值應是不容置疑。退一步來說，其是否符合第一項具高度歷史當中的「高度」是委員之見解，但與湯德章故居同樣屬於人權地景的，還有蔡瑞月舞蹈社、殷海光故居。

蔡瑞月舞蹈社即使有增改建且遭遇祝融，委員亦肯定價值。殷海光故居，也因梁榮茂教授的使用，出現了增建。而無論是蔡瑞月舞蹈社或殷海光故居，皆以具高度歷史價值的理由列入古蹟，何以與二二八事件有關的殉難者湯德章故居無法比照？

質疑三：《歷史建築紀念建築登錄廢止審查及輔助辦法》，有逾越《文資法》母法的問題？

翻閱過去依照《文資法》所登錄的歷史建築，《美麗島》雜誌社高雄服務處原址因是美麗島事件發生的地點，在台灣民主政治發展上深具歷史文化意義，而被登錄為法定歷史建築。

高雄柯旗化故居登錄的理由寫著：「建物本身雖然不具年代久遠的條件，但其使用者反映一個時代中具體且有代表性的歷史氛圍與背景狀況，包含政治受難者本身、政治受難者家屬共同交織出此建物的歷史文化生命內涵，已具備登錄為歷史建築之條件」。

另外雲林口湖鄭豐喜故居，登錄理由之一是：「本建築與台灣近代重要歷史人物有著強烈之關連，足具保存價值」。雲林褒忠鄧麗君幼年故居登錄理由之一是：「與鄧麗君相關建築在台灣十分稀少，值得保存與進一步沿用，並有助於地方之觀光發展」。

試問，以上歷史建築皆以歷史價值名義登錄為法定文化資產，為何湯德章故居不行？就算湯德章不具古蹟價值，好歹也具有「歷史建築」價值或是「紀念建築」價值吧！

2016年立法通過之《文資法》母法對「歷史建築」的定義是指，歷史事件所定著或具有歷史性、地方性、特殊性之文化、藝術價值，應予保存之建造物及附屬設施；「紀念建築」的定義則是指，與歷史、文化、藝術等具有重要貢獻之人物相關而應予保存之建造物及附屬設施。

《文資法》母法之下，湯德章故居理應符合定義。不過2016年當立法院修法後，因增列「紀念建築」的項目，文資局必須提出相關辦法。而這當中竟然發生疑似2017年版的《歷史建築紀念建築登錄廢止審查及輔助辦法》，有逾越母法授權問題。

簡單來說，2006年版《歷史建築登錄廢止審查及輔助辦法》的「歷史建築」登錄，應符合下列基準之一：具歷史文化價值者；表現地域風貌或民間藝術特色者；具建築史或技術史之價值者；其他具歷史建築價值者。此時《文資法》母法仍未增列「紀念建築」項目。

2016年《文資法》母法修正後，2017年版的《歷史建築紀念建築登錄廢止審查及輔助辦法》規定「歷史建築」之登錄，應符合下列基準之一：表現地域風貌或民間藝術特色者；具建築史或技術史之價值者；具地區性建造物類型之特色者。然而，合於歷史建築登錄基準之建造物與附屬設施物，如屬與歷史、文化、藝術等具有重要貢獻之人物相關者，得登錄為「紀念建築」。

文資局2017年所定的辦法，造成具歷史文化價值者的建築不能成為法定「歷史建築」的笑話，當然有逾越母法授權問題，筆者認為法務相關部門與文化部文資局應該立即釋法。

另2016年《文資法》修法時，本來就是希望將「歷史建築」與「紀念建築」區分，登錄辦法要求「紀念建築」必須符合「歷史建築」顯然不合理。而修正《歷史建築紀念建築登錄廢止審查及輔助辦法》並不需要經過立法院同意，只要文化部文資局公告一個月即可。對於疑似逾越母法的部分，筆者呼籲文資局應立即修正。

結語

筆者為何寧願得罪台南市政府及相關審議委員，也要寫湯德章故居？因為筆者曾詢問國立學校學生，得知至今仍有大學生不知道湯德章是誰。這說明了台灣史的教育在台灣仍是很貧乏，課本沒寫，沒要考試的可能就不知道。湯德章是誰？建築背景居多的文資委員能了解歷史價值嗎？

湯德章被誰抓走？台南觀光巴士導覽自我審查「不敢說」，這是缺乏正義與勇氣。若湯德章故居沒有文化資產價值，為何賴前市長與現任黃偉哲市長年年要參加跟湯德章有關的活動？

湯德章故居的重點在於，這是值得紀念的典範人物的場所，也是湯德章生前最後住居。建物是載體，這建築與台灣歷史有強烈的連結，我認為應該獲得國家高度的肯定，因此籲請重新檢視湯德章故居的文化資產價值！

• 《促進轉型正義條例》第2條、第5條固然提到保存不義遺址，及威權統治時期，統治者大規模侵害人權事件之發生地，應予保存或重建，並規劃為歷史遺址。但是台南湯德章故居目前並沒有列在促轉會的不義遺址網站上，依照現況，促轉會目前也沒有指定所謂不義遺址的公權力。
• 有文資學者認為湯德章故居應該採用公益信託方式，筆者亦認同，但公益信託法未完善，導致某些困難應該是列入考量，即便沒有用公益信託方式，筆者認為瑕不掩瑜。
• 並非所有的私人文化資產，政府都會採取價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