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以說我已經死了——紅色高棉大屠殺紀錄片《無名之墓》
出生於1964年的柬埔寨裔法籍導演潘禮德(Rithy Panh),是當代最重要的紀錄片導演之一。
他在童年時期經歷了赤柬(法語Khmer Rouge,亦稱「紅色高棉」)大屠殺(1975-1978),家人們被送進勞改營一去不回,幾十萬無辜人民死亡。他在輾轉逃往泰國後,於法國成長學習,在1989年完成第一部紀錄片《Site 2》,描述1980年代柬埔寨家庭在泰柬邊界難民營的故事。此後30年的電影生涯,共20部作品,全都圍繞在這個事件,並與他自身的經驗息息相關。
其後,他持續追蹤赤柬大屠殺的各種面向,並在2003年,以記錄加害者與受難者,深入國家暴力與平庸之惡的代表作《S21:紅色高棉殺人機器》(S21 The Khmer Rouge Death Machine)震撼世界。近年他開始處理自己的創傷經驗,以「三部曲」為名,重返現地,回溯自身記憶,透過大量的重演與安排,以影像書寫自己的創傷經驗,陸續完成《消失的映像》(The Missing Picture, 2013)、《流放歲月》(Exile, 2016),以及最新作品《無名之墓》(Graves without a Name, 2018)。
正視歷史不義的創作動力
《無名之墓》以一位倖存者式的旁白緩緩展開,詩意且飽含韻律的法語,反覆地提到:「你們可以說我已經死了」。潘禮德回到柬埔寨的鄉村,一個在他13歲時,經歷家人離散死去的記憶所在。如今,這裡草樹叢生,關於大屠殺的屍首萬人坑與所有曾經,早已消散在大自然之中,被風吹逝、被土掩埋、被樹草分解,平靜地彷彿不曾存在。
為了拍片,潘禮德不斷地回到這裡,試圖找到家人屍骨的蛛絲馬跡,但總是一無所獲,電影創作之於他,已是一種創傷書寫的系列自傳。在《無名之墓》,他如此描述自己孤寂、心死的心境:
我以為自己能不仰賴死亡而重生/我以為自己能一笑置之/我想卸下身上的重擔/並親吻那童年時候的自己/但遺留在風中的只有塵埃。
對家人的思念之情,對歷史真相的渴求,對這些無名屍骨的關懷,皆轉化為強大的意志和觀點,成為他正視殘酷屠殺與歷史不義的創作動力。
一方面,他運用紀錄片中「場面調度」的概念,帶著亡者的肖像照、於曠野間放映電影、求助靈媒並焚香祭祀,透過儀式性的各種行為,召喚和安慰這些孤魂亡靈,帶領觀眾進入另一個時空。其中,當一位受難者家屬在靈媒的協助下,與已逝亡靈展開對話,雙方相擁後泣不成聲的淚,終於釋放了多年來的傷痛。
另一方面,潘禮德也在鄉間積極尋找見證者,曾經歷大屠殺的年邁老人在曠野樹下,顫抖地不忍回望歷史,最後終於說出他深藏心中的親身經歷——毫無血色的軀體,流著鮮血的樹木,受難者如何被飢餓與踐踏迫死——各種細節構建出人間煉獄的真實景像。導演也透過考古挖掘,發現了深埋田埂土壤中的碎骨、殘衣與牙齒,種種遺跡銘刻著屠殺真相的悲痛。
透過死與生的辯證,抵抗遺忘
雖然,正義不會因此就被平反,但肉眼不可見的亡靈之現身,證詞與證物的相繼出土,都成為重要的隱喻,證實即便已過了40年,已被湮滅證據的大屠殺事件,仍是如此真真切切的存在。而記錄下這一切的《無名之墓》,就是已逝歷史的記載、文獻與見證,也是針對罪行的省思、控訴與批判。
正如片尾的旁白所述:
我知道有個世界/生者和死者很親近/他們猶豫不決/一直嘗試呼救/相信他們能向別人坦白/但他們其實已不復存在/而那就是我們的世界。
在《無名之墓》裡,徘徊迷失的亡魂,或許能因真相的被清查,透過故事的被述說與傳誦,找回名字,找回身份,找回尊嚴,找回棲身之所在,得以安息。如此一來,生與死不再是永別,而是在一線之間。透過「死」與「生」的辯證,電影成了關於記憶的鬥爭,是抵抗遺忘,也是自身存在意義的認證。
最後,隨著《無名之墓》經歷傷痛及撫慰的我們,跟隨著空拍鏡頭於天上俯瞰這片大地,太陽就在前頭指引方向,當追尋正義成為可能,生也不會再被錯認為死。
我向你獻上這座祭壇/這片由石頭和溪流組成的風景/我把這個世界給你,沒有淚水/我把這些道路給你/這些我們一同走過的稻田/將從昨日持續到永遠在這些河流裡,在現今的每個早晨/我們將要重生,並說/向預言家和詩人說「對」/你們必須承認我還活著。
※ 「臺灣國際人權影展」將於9月6日至8日於台北光點華山電影館;9月17日至25日於高雄電影館免費放映,更多詳情請瀏覽官方網站及Facebook粉絲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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