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動物為鏡:《馬達加斯加》系列電影裡的「現代方舟」形象

聯合新聞網 鳴人選書
《馬達加斯加》第一集劇照。

2018年8月,肯亞知名景點納瓦沙湖的索帕度假村湖邊發生了河馬攻擊遊客的事件,造成一死一傷。發生了這樣一起人與動物「雙輸」的悲劇之後,許多人也才知道,河馬雖然是草食性,但作為陸地上第三大的動物,其實發動攻擊時可以造成的殺傷力極強。

那麼,人們對河馬溫和憨厚的想像,是從哪來的呢?是否從小到大所看過的各種動畫卡通中「不必當真」的可愛動物形象,不知不覺中還是被當真了呢?以河馬為要角的《馬達加斯加》(Madagasca)或者可以作為探討的起點,讓我們檢視動畫中的動物形象是否出了甚麼問題。

真實世界中的「不可能」

如果說迪士尼的《海底總動員》從第一集「進展」到續集的過程裡,是想往更貼近真實也更符合動保觀念的方向走,那麼以動物園中的明星動物愛力獅與牠的一群好友——馬蹄(斑馬)、長頸男(長頸鹿)、河馬莉(河馬)——為主角的《馬達加斯加》系列三部曲,則彷彿完全沒有這樣的包袱。

甚至從一開始,這部動畫就像是要以奇特且完全違反自然的角色設定,來告訴觀眾切勿實事求是,畢竟獅子和斑馬是莫逆之交、長頸鹿和河馬跨物種也要相戀這樣的安排,原本就是要觀眾暫時放下質疑、準備好進入動畫的異想世界。

事實上,《馬達加斯加》系列的主角們之所以能展開一連串的歷險過程,也是奠基於一個真實世界中的「不可能」:第一部中原本生活在中央公園動物園裡的主角群,因為馬蹄逃離了動物園,決定去尋找牠,因而在紐約街頭亂竄,甚至闖入地鐵引起大騷動,當園方趕到中央車站尋獲所有走失動物時,用麻醉槍制伏了牠們,還遵從了動保人士的請願,把牠們裝上貨輪、準備送回非洲老家。也就是有這樣的「起步」,才會有後續的迷航、以及在馬達加斯加島上歷險的故事。

然而現實中,不要說動物園中的動物闖入充滿人潮的都市了,就算是反過來,是人類闖入動物生活的空間,動物都難逃被射殺的命運。2018年8月,肯亞知名景點納瓦沙湖的索帕度假村湖邊發生河馬攻擊遊客的事件後,河馬立即被當成兇手擊斃,正是血淋淋的例子。1因此,逃離動物園的動物反而幸運獲釋回非洲這種安排,如同再次提醒觀眾:不用太認真,這就是一部動畫,什麼都可以發生、什麼都不奇怪!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地研究《馬達加斯加》如何再現動物園形象,甚至從動物倫理的角度來檢視這三部曲?

原因在於,這三部曲的安排,透露了對動物園、乃至對動物表演,極為值得玩味的人類想像。第一集描述動物們逃離動物園,又誤入馬達加斯加,第二集則讓牠們體驗到「應有的」自然非洲生活,第三集中,動物們又因想念動物園而試圖回歸,卻在曾經滄海之後,覺得「回不去了」,於是選擇加入馬戲團。

以上的種種安排都頗耐人尋味,也因此,透過思考影片中不時出現的矛盾與曖昧訊息,將能幫助我們重新探討:「動物園到底是誰的快樂天堂?」「在動物園的動物是否可能比野外的動物過得更好?」「動物園真的是現代方舟嗎?」等等問題。

當然,以上這些問題如果由反對動物園的動保人士來回答,答案毫無疑問地將十分明確:動物園不過是為滿足人類、娛樂人類而服務的,動物園中的動物被迫在不自然、通常過於狹小的圈養環境中生活,完全不符合動物福利的要求。然而,彷彿是要質疑這些對動物園全然負面又過於篤定的結論,《馬達加斯加》從第一集開始,便時不時營造出一種動物在動物園也可能很快樂、「動物本身也可能樂於表演給人類看」的印象。

《馬達加斯加》第三集劇照。

「動物都是自願的」

美國作家亞當斯 (Carol Adams)在《食肉與色情》(The Pornography of Meat)一書中曾提醒我們,許多廣告傾向於將動物與誘人的女體形象結合,例如讓雞掀起迷你裙說自己「腿讚,胸部棒」,這類呈現方式,都是為了傳遞非人動物自己想要被人消費的訊息:動物想要你,別亂說什麼受苦、屠宰、非人道處理。沒有的事,是牠們自己想要的。

的確,廣告透過置入「經濟動物們都是自願被吃的」這種暗示訊息,很可能可以讓人減輕因肉食產生的罪惡感,或至少不用去思考亞當斯所說的,「肉品在成為某人的樂趣來源之前,曾經是他者的生命」這樣沉重的議題。

同理,面對「動物園的動物在提供人類歡樂之際,本身的生命是被剝削的」此類來自動保界的聲音,如果人們能相信,動物園裡的動物不但比野外的動物幸福,甚至牠們也可能「享受與人互動」「喜歡表演」,那麼好像就可以「皆大歡喜」了。《馬達加斯加》裡的愛力獅,正具有這樣「安撫人心」的功能,因為牠完全被刻劃成一隻自願表演、甚至是熱愛表演的獅子。

「讓動物回歸自然真的好嗎?」「動物難道不可能喜歡動物園的生活嗎?」從第一集開始,這兩個提問,以及時而搖擺不定的答案,就不時出現在影片中。一方面,我們看到由馬蹄所代表的,對於動物園生活的質疑。

馬蹄在第一集開始就明確表達了牠已在動物園待了十年、不想就這樣下去的心意;夢想回歸自然的牠,第二集中也亟欲加入其他斑馬的群體生活之中,到了第三集,當馬蹄和朋友們歷經劫難回到動物園前,卻紛紛對這個「家」感到陌生懷疑時,也是牠看著園內的壁畫——其中奔馳的斑馬與大象、長頸鹿同處於大自然景色之中——發表了「畫得一點也不像真的,對吧?」這樣的評語。

相較於第一集裡牠看到馬達加斯加的日出美景時,天真地讚嘆「和動物園牆上的畫一樣」,第三集中關於「畫出來的自然絕非自然」這樣的「覺醒」,幾乎要讓人覺得,這和動物福利觀念中對於動物園的批判簡直如出一轍。

凝視被圈養的野生動物

舉例來說,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早在1977年《為何觀看動物?》(Why Look at Animals?)中,就曾批評動物園裡的種種裝飾都只是為了製造假象:在被剝奪了自然環境的動物們身後畫上大草原或是水塘,或頂多在動物所在的空間,象徵性地增加一些能指涉牠們原本生活環境的東西,諸如給猴子樹的枯枝、給熊人造岩石、給鱷魚淺水與小石子等等,但這些都像劇場使用的小道具,只是給觀眾看的。

而動物呢?侷限在如此虛假的人為環境中,過著隔絕、與其他物種沒有互動的生活,牠們只能變得完全依賴餵養者,大部分的行為反應也因此都產生了變化,以至於對發生在周遭的一切事物顯得沒有反應、漠不關心。伯格觀察到,在這虛假的人造空間裡,動物們總是傾向於縮在邊緣角落,因為牠們以為,「在邊緣之外或許存在著真實的空間」,伯格不無感慨地做了這樣的註解。

像是呼應這種觀點似的,法國攝影師裴歐(Eric Pillot)的作品《此處》(In Situ)收錄了一系列他在歐洲的動物園所拍攝的照片,其中用以圈養野生動物的空間全都因過於人工化地想模仿動物原本的居住環境,顯得分外滑稽又悲哀,例如把牆壁塗成非洲大草原的樣子,或是為企鵝畫出冰天雪地、為落單的紅鶴畫上幾隻同類。

據報導指出,In Situ是一個拉丁文詞組,字面上的意思是指「在原位」,透過這系列照片,攝影師想說的是,動物園裡的環境,像是在提醒這些憂鬱的動物們,這就是圈養的世界了,不必再眷戀野外的生活。2

無獨有偶地,台灣視覺藝術家羅晟文以北極熊為主角的系列攝影《白熊計畫》,也呈顯了世界各地的北極熊生活在動物園人工場景中的荒謬,以及其中透露的問題:

在圈養機構有限的空間和預算下,家與舞台間的混搭似乎滋生著不安的美感,以及值得省思的展示動物問題……沒有機構有能力模擬北極熊原始棲地的尺寸和環境,遊客永遠不會看到冰山與積雪。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是草原、泳池、假山、海豹玩具、輪胎、彩繪冰山以及白色油漆。

羅晟文於是說,白熊與人造場景的搭配是「詭譎的視覺組合」,這也「象徵了當前人類與自然生態間的關係」。3

《馬達加斯加》第二集劇照。

動物園不該是動物的歸宿?

如果《馬達加斯加》裡對於人工化動物園的批評,始終都像馬蹄後來的了悟那般明確,或是如果馬蹄在警醒到動物園不該是動物的歸宿之後,並非選擇以馬戲團為出路,那麼我們或許可以說,這系列的動畫在動物倫理意識上是有改變與進展的,甚至與上述藝術評論家及攝影師們的觀點遙相呼應。

但情況並非如此,因為另一方面,我們不斷看到「弱肉強食的野外是危險的」這樣的暗示出現,而且比起針對動物園的隱晦批判,這類暗示訊息的比例可說高得多。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第一集裡主角們目睹弱肉強食的景況迅雷不及掩耳地發生時,所流露的震驚與無可奈何:到馬達加斯加不久,馬蹄、長頸男與河馬莉先是被食蟲植物的「獵捕」能力驚嚇,又接連看到老鼠被蛇吞下、被鳥攫走,再也承受不了這些慘況的馬蹄,於是在看到一隻小鴨落單時,立刻叼起牠狂奔,但才正欣喜於護送牠到安全之地,就眼見小鴨落入躍出水面的鱷魚口中。

大自然對這群動物的震撼教育似乎還不僅止於此,回歸自然的愛力獅在叢林法則的考驗下,不斷面臨「不適者淘汰」的處境。在第一集中,沒了動物園裡不虞匱乏的食物供給,虛弱無力的愛力獅差點變成想吃朋友的「禽獸」,把馬蹄和其他所有周遭動物都看成肉排,後來還是靠著企鵝教牠吃魚,才解決了這個問題;到了第二集,牠又因為只會跳舞玩耍,無法適應公獅子間打鬥競爭的世界,而差點被驅逐出去。

除了以愛力獅的遭遇凸顯野外生活的嚴峻,長頸男與其他長頸鹿之間的對話也是另一個例子。當長頸男的同伴告訴牠,在野外如果生病,就只能到「等死洞」等死時,牠感到非常錯愕,因為牠所待的動物園,有先進的醫療設備為動物們準備著。

這樣的情節隱然呼應了支持動物園者的說法:動物園為動物提供了更安全的環境以及牠們所需的醫療,園內的動物因此甚至比野外的動物更長壽;4第三集一開始時,這群動物更是明顯表現出對於野外生活的水土不服,牠們的惡夢竟然是害怕困在非洲老死,還以泥土模型打造出紐約中央動物園、想念著動物園的家,凡此種種,都可以說明此系列動畫就算沒有挑明替動物園背書,但至少不願輕易提出批判。

「沒有動物」的世界,就不會有「痛苦的動物」?

然而從動物福利的觀點來看,《馬達加斯加》系列看待動物園的方式又真的全然說不通嗎?如果依照對動物倫理學影響甚深的哲學家邊沁所提出的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立場,以受苦的程度來評估對待動物應有的方式,那麼難道動物園不是確實可能讓動物承受比較少的痛苦嗎?

甚至不要說是動物園裡的動物了,連被人類畜養的經濟動物,看在《吃的美德》一書的作者朱立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眼裡,都因為可能符合「承受較少痛苦」的倫理原則,而比野生動物來得幸福。

巴吉尼不但在談到狩獵問題時表示,野生動物被人射殺往往比死在獵食動物的尖牙利爪下更不痛苦,所以「死在我們手上不比其他死法差,甚至常常是更好」,而且認為比起野生動物,管理有方的農場所畜養的動物「簡直像中樂透,過著在野外闖蕩的表親望塵莫及的生活」,

因為牠們所受的痛苦比一輩子在野外生活的動物少:後者沒有獸醫為牠們治病,也不太可能死得乾淨俐落。找部野生動物的紀錄片來看,你就會發現野生動物為了吃飽要互相競爭;幼獸多半出生幾個禮拜就死去;弱者很容易被淘汰,不是被獵食動物叼走,就是被更強悍的兄弟姊妹搶走食物。5

巴吉尼對野生動物生活的評價,和《馬達加斯加》系列所透露的觀點,其實相去不遠,只是明說與暗示的差別。

效益主義在很多情況下確實可以提供我們一個相當實用的判準——當人類不可能完全避免利用動物時,效益主義「減輕不必要的痛苦」這套原則,讓很多想以比較友善或人道方式對待動物的人,至少有了可以有所作為的施力點。但這套原則如果無限上綱,也可能非常弔詭地得出「一個世界如果全然沒有動物,那麼,由於這個世界裡也不會有動物的痛苦,反而是一個比較好的世界」這樣的結論。6

▲ 《馬達加斯加》第3集電影預告。

較少痛苦 = 比較幸福?

如果我們以美國當代哲學家納斯邦(Martha Nussbaum)的「能力取向」論來看動物園的問題,得到的結論將完全不同。

納斯邦並不認為痛苦或快樂可以用加總的方式來評估衡量,也因此不像效益主義那樣,認定較少的痛苦就必然是好事,她除了指出有些快樂本身甚至就是壞事——例如觀賞馬戲團表演的觀眾所得到的快樂——並表示動物和人一樣,生命裡有比「快樂」更重要的事情,諸如擁有活動的自由、身體能力得到發揮、為親族與群體做出犧牲,對牠們來說都可能是快樂以外的價值。

甚至動物失去父母子女時感到的悲傷也是有價值的,因為這種情感羈絆的本質是美好的,所以如果以「較少痛苦」為判準,認定動物活在動物園、在管理良好的農場裡,就必然比較幸福,顯然是納斯邦的動物倫理立場所不能認同的。

納斯邦提出的主張是,如果我們承認,讓一個生命盡量活出本性(flourish)、以其應有的方式運作,是一件符合正義、具有道德意義的好事,那麼這樣的正義理論也可以推廣到動物身上。如果一個生命主體具有某些能力,但這些能力,特別是關乎其基本權利(basic entitlements)的能力,卻不被允許發揮,這就是一種不正義,因此,不管是人活得不像人,或是動物活得不像動物,都是不正義。7

一旦我們把活出本性、讓動物活得像動物這樣的條件放進動物倫理的考量裡,動物園可能面臨的質疑和挑戰自然會更多,因為動物的「能力」,在動物園裡都是被限縮甚至消失的。

這樣再回頭來看《馬達加斯加》對愛力獅這個角色的設定,不得不說是很有技巧的——當牠被塑造成「天性喜愛表演」時,觀眾的確較不容易去思考「動物被剝奪了什麼」這種問題。甚至愛力獅以跳舞娛樂人類的一技之長,還在第二集中成為化險為夷的利器,幫助動物們度過難關,而牠靠著跳舞就讓人類放下槍桿的功夫,甚至贏得父親的認同。

儘管父親曾經說牠「不會打架,不是真的獅子」,最後卻和牠一起在人類面前載歌載舞起來。一旦愛力獅的「能力」被刻畫為以跳舞取悅大眾、自己也得到滿足,動物表演涉及的剝削問題、動物園禁錮生活讓動物本性漸失的問題,不就都迎刃而解了?

於是我們看到,熱愛表演的獅子在第三集中成為馬戲團的靈魂人物,不但鼓勵曾因跳火圈失利而垂頭喪氣的老虎找回熱情、挑戰更高難度的表演,還把動物表演當成「動物力量」的展現,並認為觀眾對馬戲團之所以失去興趣,是動物先失去了表演的熱情才造成的,這一連串無視表演動物問題的失真設定,終於讓故事的結局,荒謬地安排動物們以馬戲團為歸宿。

當動物園不再是理想的家時,馬戲團竟然才是安身立命之地,對動物解放運動者來說,這應該會是讓人瞠目結舌的結局。「動物是自己想要娛樂人類的」,藉著動畫,我們繼續這樣相信,於是,動畫內的動物去了馬戲團,動畫外的動物,也依然不得解放。

※ 本文摘自《以動物為鏡:12堂人與動物關係的生命思辨課》。


《以動物為鏡:12堂人與動物關係的生命思辨課》
作者:黃宗慧
出版社:啟動文化
出版日期:2018/10/08

《以動物為鏡:12堂人與動物關係的生命思辨課》書封。 圖/啟動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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