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歌,壓不扁的玫瑰——文學音樂專輯《楊逵:鵝媽媽出嫁》
我們總因為一首歌、一個名字,抑或一齣電影而記住一個時代。
念想三十年前、甫就讀國中的我,曾一度瘋迷(聆聽)蒐藏各類西洋民謠、電影歌曲和古典樂,幾乎三天兩頭就往唱片行跑,把所有零用錢都用來買書與唱片(錄音帶)。當時,正與喧囂生猛的大環境相對應、適逢台灣剛迎來解嚴前後的那些年,無論在社會政治氛圍與經濟發展皆面臨空前急遽的變化,從而喚起民間草根力量的覺醒,亦使過去囿於舊體制價值觀底下的禁忌和沉默相繼被打破。學院裡憂民淑世的知識分子與苦悶徬徨的大學生紛紛走出圍牆,開始關心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進而發起一系列的本土文化回歸行動。
在創作上,他們大多強調介入現實、反映社會,聲稱要用自己的語言唱自己的歌、寫自己的故事、跳自己的舞蹈、畫自己的繪畫,於是有了陳達的民謠彈唱、洪通的素人繪畫、朱銘的太極雕刻、林懷民的雲門舞集、侯孝賢及吳念真的電影新浪潮。
就像一般的文學藝術一樣 ,脫離人民群眾心聲的音樂也終於找到歸宿 。
——楊逵,一九七八,〈大家來唱我們自己的歌〉
面對「本土意識」的興起與考掘,環顧台灣當代流行音樂史上,以在地文學作家為主題,被譽為「地下(獨立)音樂推手」的水晶唱片公司於1993年策畫發行的文學發聲系列《楊逵:鵝媽媽出嫁》堪稱首開風氣之先,匯聚了一群熱愛文學和音樂的年輕人,彼此跨越界限、共同以「創作台灣人的歌」為目標,透過各種實驗風格的民謠樂曲來詮釋這位前輩作家(楊逵)生平自傳與作品,由此釀造出一張極富感染力的概念專輯。
把(台灣)文學變成歌:從鍾理和到楊逵
所謂「以文學、詩歌入樂」,早在70年代「校園民歌」時期楊弦、羅大佑譜曲演唱余光中的現代詩篇〈鄉愁四韻〉,李雙澤取自楊逵詩作譜成〈愚公移山〉,流行歌曲與台灣文學之間就已經陸續展開跨界對話,彼此交疊影響而有所開創了。
隨之,到了80年代中期,又有歌壇美聲天后齊豫與潘越雲歌唱演繹三毛浪漫傳奇故事的《回聲》(1985年/滾石唱片發行,李泰祥、陳志遠、陳揚、李宗盛作曲)專輯,由女作家親筆寫下的十二首歌詞串聯成一張完整的音樂傳記,以及橫跨古典及流行樂領域的作曲家李泰祥全篇採用鄭愁予的八首新詩、譜成歌後親自演唱的《錯誤》(1985年/滾石唱片發行),更將詩與曲的結合臻至化境,成就了台灣音樂史上獨樹一格的「現代抒情詩的絕唱」!
1985這一年春天,大半輩子歷經劫難困頓卻矢志不移、晚年在大度山上過著耕讀生活的老作家楊逵也已走到了生命盡頭,最終與他的好牽手(愛人同志)葉陶一起長眠於親手開墾的東海花園。
終其一生,楊逵從日本殖民時代到國民黨時代都曾因反抗當政者的強權統治,並多次參與社會抗爭運動而被捕入獄,其小説作品充滿了對社會底層小人物飽受階級壓迫、剝削之苦的同情,以及隱含著弱小民族反帝國、反封建,乃至尋求獨立自決的堅韌意志與革命精神,遂被後來的追隨者喻為「台灣文學的良心」。
自嘲「領過世上最高的稿費」,只因寫了一篇四百餘字的〈和平宣言〉便被關押在綠島換來12年牢飯的楊逵,出獄後便在台中市郊區購買荒地,與家人合力經營東海花園,花園裡種了許多叫作「瑪格麗特」的白菊花,重新過著「用鐵鍬把詩寫在大地上」清貧自娛的耕讀生活。
從此,楊逵的小說作品愈來愈受到各方文化人的重視,聲望日隆,不僅鄰近東海大學許多教授與學生都相繼受到他的影響,甚至就連他當年隱居的東海花園也一度絡繹不絕,一干文學界後輩新秀紛紛慕名前來探訪、向他請益,儼然成了全台文藝青年的朝聖地。這段期間,更有不少投身於民歌運動的年輕人期待能夠在這裡找到一種屬於台灣人自身的文化(精神)根源,以他們熱愛的音樂創作來澆灌,讓這份精神在腳下的土壤生根發芽,而不再被外來殖民者摧折。
其後,就在楊逵過世後不久,1989年王明輝、林暐哲、陳明章等人共同製作「黑名單工作室」首張專輯《抓狂歌》震撼歌壇,而陳明章也開始帶著他在水晶唱片出版的《現場作品》如流浪的說書人般頻繁往來於各大校園間巡迴走唱,翌年(1990 )國內多所大學學生串聯發起學運,抗議「郝柏村軍人干政」的同時,林強推出全台語創作結合搖滾曲風的《向前走》亦令人耳目一新,其內容皆以台語歌曲大膽結合西洋RAP、民謠、搖滾等形式,一改過去傳統台語老歌一貫訴說悲怨苦情的刻板印象,從此為島內催生的「新台語歌運動」掀起了一股新旋風。
如是因緣際會,像這樣重新挖掘過去「被掩沒的本土文化」,意欲「向舊時代威權告別」,於此寫出「屬於自己那個年代的台語歌」的這股時代氛圍,進入90年代初期更是到達了一個百花齊放、眾川匯流的歷史高峰。
彼時宣稱「要把(台灣)文學變成歌」,宛如春雷乍現的文學(音樂)專輯《楊逵:鵝媽媽出嫁》原是在台大視聽小劇場舉辦「楊逵紀念音樂會」的實況現場錄音(1993年9月16日)。
這場演唱會的原始概念來自一群年輕的音樂人,他們閱讀了楊逵的文學作品,根據他筆下某一篇小說或散文,以歌曲創作形式表達心中所感。當天參與演出者,除了水晶的老班底—包括朱約信(豬頭皮)、陳明章、黃靜維、陳淳杰,還有以〈華西街的一蕊花〉成名的蕭福德,以及早年仍在台北各大livehouse闖蕩、剛出道不久的吳俊霖(伍佰)。此外在每首歌與歌之間的串場空檔,還特地邀請了李敏勇、楊青矗、莊永明、王津平等文化界人士輪番上臺發表感言。
據此,提及催生整張專輯構想的最直接因素,則可溯源至前一年(1992年8月),位在信義路五段地下室的誠品世貿店所舉辦的「楊逵、鍾理和回顧展」。
時值1992年秋天,策展人「滿里文化工作室」的邱鴻翔邀請鍾理和、楊逵家屬共襄盛舉,打算要在誠品書店籌辦一場文學展覽,場內不僅展出其手稿、老照片、歷年出版著作等,會後更特別編印了「精裝特別版」《鍾理和影集》、《楊逵影集》作為珍藏紀念。
當時邱鴻翔先是找了在台大唸書的朱約信一同商討能否配合展覽活動舉辦一場演唱會,由於先前(1991年)水晶發行的《辦桌》這張唱片合輯裡,原已收錄了朱約信根據楊逵小說〈壓不扁的玫瑰花〉讀後感念而譜曲的一首台語歌〈玫瑰〉,後來在文化界前輩莊永明、簡上仁,還有李雙澤、鄧雨賢遺族等人的幫助下,朱約信又找了在淡江唸書、期末報告正在做〈送報伕〉小說研究的好友李坤城,以及就讀政大替〈玫瑰〉寫詞的林良哲一起閱讀鍾理和、楊逵相關作品,並試著爲楊逵的文學寫歌作詞。
過程中,他們除了以楊逵的小說作品爲創作靈感譜寫新曲〈玫瑰〉、〈送報伕〉、〈鵝媽媽出嫁〉、〈春光關不住〉、〈菊花開的時〉,同時也整理了楊逵早年繫獄綠島期間所編寫戲劇腳本中搭配演出的一些採集民謠 5及歌曲〈四季紅〉、〈牛犁分家〉、〈少年彼當時〉、〈看國旗風飄〉、〈豐年舞〉、〈駛犁歌〉,並且重新詮釋李雙澤援引楊逵的詩作〈三個臭皮匠〉譜曲而成的〈愚公移山〉,此外亦以〈秋天的野菊花〉和〈壓袂扁的玫瑰〉歌詠楊逵、〈賣花阿婆〉獻給楊逵的妻子葉陶。
來自文學的歌:〈菊花開的時〉與〈送報伕〉
單從市場反應來看,這張唱片當年雖然賣得並不理想,但在楊逵的著述文字與人格感召之下,每一首歌都顯得格外自然樸實、清新動人。
「菊花開的時,阮攏會想起汝,想你汝瘦瘦的身軀,偎佇水牛邊……後來水牛賣掉,阮看汝目屎一直流,恁阿爸擱欠人五十塊,煞借錢借來阮兜,阮老父竟然給汝買起來做細姨,予阮真想欲哭……」,聽聞這首由陳明章演唱的〈菊花開的時〉,該是整張合輯中最為悲凄悱惻、承載著台灣人民(生活)底層史詩氣韻的一首歌,故事內容源自楊逵三十一歲那年(1936)在《台灣新文學》雜誌創刊號上發表的日文短篇小說〈水牛〉。
作詞人李坤城取其精華加以濃縮,鋪寫出日本殖民下的台灣農村貧家女孩阿玉,由於父親欠債而被逼賣作有錢人家細姨的悲慘境遇。而擔綱作曲主唱的陳明章則以他一貫灑脫漂撇的(現場)即興彈奏,搭著一口滄桑又充滿江湖味的沙啞嗓音,娓娓道來這位苦命女子的時代悲歌。
從歌曲中你幾乎可以「看見聞到」白鷺鷥、水牛、菊花花開花謝的氣味,宛如一篇張力十足的音樂說書,每回聆聽皆不禁爲之鼻酸。同樣描寫權貴階級對弱勢者的壓迫與剝削、關懷社會底層勞動人民的短篇小說代表作《送報伕》(日文原名《新聞配達夫》),乃是楊逵根據他的留學生打工經驗所撰成,並由主持新民報文藝欄的「台灣新文學之父」經手推薦、於1932年5月在《台灣新民報》連載刊登(只刊出前半部,後半部被台灣總督府查禁)。時隔兩年後(1934),小說〈送報伕〉全文入選東京《文學評論》。
第二獎(第一名從缺)。1936年胡風首度將其翻譯成中文,刊載於上海的《世界知識》。對楊逵而言,〈送報伕〉亦是他初次受到日本文壇重視的文學作品、洋溢著濃厚的半自傳現實色彩,小說內容主要敘述一位台灣青年「楊君」的悲慘際遇,由於日本殖民政府協助糖業資本家掠奪土地,導致父親在被迫賤價出售賴以維生的農地後抑鬱以終。面臨家破人亡的他,只好選擇隻身前往東京另尋出路,卻又受到派報社老闆的欺騙與剝削。目睹東京的送報伕們以團結罷工的行動迫使資本家讓步,為自己爭取到合理的工作待遇之後,楊君毅然帶著鬥爭中學得的經驗踏上返鄉之路。
「諸位朋友逐家好,閒閒聽我唱山歌,小弟姓楊名是無,生佇古早的寶島 ……鄉親逐家真著驚,無人敢賈裍車拼,鐵齒硬性的阿爹,遭遇悲慘的運命,彼年我則十五歲,帶誌嘛捌無偌濟,後來阿爹毋講話,奠奠離開阮一家……」,此歌一開場,主唱朱約信即以一陣狂風驟雨般的鏗鏘吉他聲,彈唱著李坤城譜寫的首段「無聲的命運」唱念詞句,緩緩鋪陳出〈送報伕〉故事序幕,將楊逵小說字裡行間戲劇化的人物困境傳達到聽眾耳中。
緊接著,耳熟的第二段歌詞「唱的卡好聽」,則是擷取當年紅極一時的林強〈向前行〉歌曲旋律,用以述說主角懷抱夢想來到日本東京尋找出路、討生活的生命經驗。
及至曲末第三段「我毋是奴隸」曲詞,更是道盡了離鄉背井來到異鄉求學工讀的年輕人備受惡老闆的粗暴對待,以致後來終於覺醒,而和受害者同仇敵愾、挺身聯合對抗剝削的資本家,並由此頌揚一種被壓迫者超越族群藩籬的團結抗爭精神。
歲月如歌,記憶似風
整體而論,《楊逵:鵝媽媽出嫁》,無疑是一張以平淡樸素入味、對台灣土地充滿厚重情感的音樂專輯,處處顯著誠意和巧思。特別是整張專輯取材豐富、編曲風格多元,幾乎涵蓋了民謠、抒情、搖滾、藍調、傳統說唱等,好比一次讓耳朵享受一盤混雜著各式強烈氣味的歌樂饗宴、道地的台灣風!
歌中敦厚樸實的文字語言,搭配極為精采細緻的伴奏旋律,很能使人沉澱情緒去省思這塊土地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串連起來的歌曲編排氣勢磅礡宏大,綿綿情感、深不見底。彷彿欲讓聽者的感受慢慢積累,一層一層地深入心靈底層。舉凡陳明章在〈菊花開的時〉走唱說書的江湖底氣、朱約信在〈送報伕〉嬉笑怒駡的跌宕唱腔、陳淳傑在〈賣花阿婆〉高亢懇切的純淨歌聲、黃靜雅在〈春光關不住〉輕唱似春風掠過湖面般的安謐,聆聽其聲音特質截然不同的三男一女聯袂獻聲、互飆歌藝,當真是酣暢淋漓、過癮之至!
尤令人感懷的,昔日該專輯《楊逵:鵝媽媽出嫁》曾在文案中宣稱:以楊逵作品為出發,從「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乃至「倒在血泊中的筆耕者」鍾理和,一直到台灣近代文學家的作品,都是水晶唱片爾後推展「文學發聲」系列想要完成的計畫。
然而熟悉「水晶」歷史的樂迷朋友大概都知道,後來水晶唱片由於發行了許多諸如此類「叫好不叫座」的非主流(實驗)專輯,以致一度負債累累,甚至還曾發起「水晶萬人後援會」來搶救危局,最終仍不免在2006年正式歇業、走入歷史。當初饒有氣魄的「文學發聲」系列也就始終沒有出現所謂「第二輯」或「第三輯」了。
所幸,《楊逵:鵝媽媽出嫁》當年雖然沒有獲得主流市場大眾青睞,其日後的影響力卻是跨越了時空,接連引起不少新一代音樂人的共鳴。十二年後(2005)先是有另一批年輕人組成了「鬥鬧熱走唱隊」灌錄發行《河:賴和音樂專輯》(賴和文教基金會出版),到了2010年又有林生祥與其樂團演出的《大地書房—文學。土地。鍾理和》(風潮唱片發行)客語文學音樂專輯問世。
更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前些日子才在網路上發現,《楊逵:鵝媽媽出嫁》這場紀念音樂會竟然還有留下影像記錄,原來是當時擔任唱片製作人的朱約信(後來化身藝名「豬頭皮」)把那天演出的現場錄影檔案上傳到了YouTube,恰好替這段難得的台灣文學與流行音樂史留下了相當珍貴的影音史料!
在其影像畫面中,清楚可見擔綱歌曲主唱的朱約信那時猶然帶著某種「抗議歌手」的形象,一支口琴架在脖子上、一邊騰出雙手彈奏吉他,特有的吟唱式嗓音,宛如青年Bob Dylan的架勢,才氣恣揚、陽陽春春的一個文藝憤青。有趣的是,我特別注意到現場坐在主唱(朱約信)後方位置幫忙的兩位伴奏者:位在右後方的大鬍子是陳明章,左後方戴墨鏡彈電吉他的,則是來自嘉義蒜頭村—當時仍以本名吳俊霖行走江湖,隔年推出《浪人情歌》(1994)專輯大賣,後來成為台客搖滾天王的伍佰,而坐在主唱者另一邊擔任旁白朗讀的,乃是目前已經滿頭白髮卻成了爺孫戀主角的李坤城。
相較於日後愈來愈像是一個長不大的中二生大搞KUSO拼貼、諷刺民生百態而戲謔地唱起〈我是神經病〉、〈放尿歌〉等這類饒舌歪歌的「豬頭皮」,對比早年水晶唱片時期純粹唱著老派經典民謠—楊逵〈送報伕〉的抗議歌手朱約信。兩造之間的時空轉變和形象反差,宛若見證了電影《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 )男主角從老返童的一趟回溯逆反之旅。
人生海海,風在吹水在流。
經過了二十多年,如今回頭再翻聽這些歌,竟產生一種既陌生又帶點熟悉的距離感。在民謠吉他詩意的無盡蔓延中,隱藏著一股熱情,加雜著疼痛、傷感與曾經丟失的歷史記憶。歌曲裡沒有什麼驚心動魄,只有輕聲吟唱,以及那個年代特有的純樸和簡約,彷彿那時所有的憂鬱、希望和反叛都特別顯得理直氣壯。
※ 本文摘自《留聲年代:電影、文學、老唱片》,更多內容請參本書。
《留聲年代:電影、文學、老唱片》作者:李志銘出版社:南方家園出版日期:2018/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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