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潑/真假難辨的社會,需要一個對自己誠實的新聞人

聯合新聞網 鳴人選書
孫石熙是南韓新聞界的標竿性人物。 圖/截自JTBC

(※ 文:阿潑,轉角國際專欄作者)

我在12歲那年,立志成為一個記者。這個志向萌生於那年春天。不太確知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跟上新聞進度,但天安門廣場前的白色巨型民主女神像在電視螢幕上豎立那一刻,專注看著電視螢幕的我很被「畫面」震撼。

彼時台灣已經解嚴,民主化正發展,我卻是從海峽另一個爭吼的歷史現場才發現「記錄者」的重要,約莫從那時起,我開始讀報、看新聞,放學後就坐在板凳上等新聞播報,「仰望」那些在現場拿著麥克風的記者——我也好想變成那樣的人。

包含那些一絲不苟的主播在內,都以不容懷疑的語氣,塑造了某種專業的權威性。比起隱身在紙墨後頭的文字記者,向大眾展示面孔與聲腔的電視新聞從業人員,是我對這個行業最早也最具體的認識。然而,伴隨媒體開放產生的亂象,首先衝擊的也是電視新聞的可信任度。

1992年,孫石熙因參與罷工而入獄。 圖/MBC電視台工會

屢創「功績」的韓國媒體界指標人物

在台灣電視新聞專業與品質幾乎潰散之時,韓國JTBC社長、當家主播孫石熙仍是該國新聞界的標竿性人物——在世越號真相被封鎖之時衝到現場,花上半年記錄,逐一揭露真相、踢爆政府謊言;踹開「閨密門」的系列調查與揭弊,也讓孫石熙成為「讓總統下台」的一號人物(這大概是記者夢想中的功勳吧)。

我不免猜想,許多韓國少男少女或許和當年的我一樣,看著孫石熙在螢幕前犀利又專業的模樣,心裡也會有個聲音:「好想變成那樣的人。」

但「那樣的人」究竟是如何變成的?「那樣的人」其實是怎樣的人?觀其螢幕上的言行、姿態,看那些成形的報導內容是找不到答案的。除非,那樣的人自己述說。

我不確定孫石熙有一天是否會寫下自己的「成功」故事,但至少就目前他唯一一本親筆自述的散(雜)文集《蟋蟀之歌》裡,是看不到他這強悍的一面的。這本書完成於1993年,當時他不過是個參與罷工而入獄、被停職的MBC電視台主播,在出版社邀請下,記下他進新聞界乃至於投入罷工的經歷、想法與感受。

圖為南韓六月民主運動檔案照,攝於1987年6月,首爾西江大學。 圖/美聯社

以新聞人之眼,見證韓國社會與媒體變革

1984年,退伍後的孫石熙進入韓國全國性廣播電視機構之一的MBC,擔任新聞部的社會記者,剛好遇上韓國民主運動的高潮,也見證這個媒體的變革。

MBC原是商業電台,但80年代在軍事強人全斗煥的整肅下,被迫收為國有,成為受政府控制的「公共電視台」,直到1987年六月革命後,伴隨解嚴而來的社會、勞工、媒體運動遍地開花,MBC記者也籌組工會,積極進行媒體改革,並發起大規模罷工運動,要求人事與新聞自主。

在工會壓力下,官方終於讓步,承諾不再操控人事,並成立「放送文化振興會」使其成為最大股東,MBC成為真正的公共電視台——必須強調的是,事情並未到此終了,這個公共電視台的董事,是由執政黨、在野黨與青瓦台(總統府)各自推薦三人,最後由總統任命組成,容易成為政治鬥爭的前沿,也讓這個電視台的新聞從業者一直以來都有向高層爭取新聞自由的傳統,爾後MBC的幾次罷工,便與人事相關。

孫石熙1987年坐上主播台,就遇上韓國電視史上第一次罷工,據他在《蟋蟀之歌》裡所述,參與工會的主播若要戴上象徵抗爭的絲帶上主播台,會被立刻撤換。他陷入百般掙扎,深感自己缺乏勇氣,第一次播報以模稜兩可的態度處理後,最後敵不過「輕易原諒自己」的折磨,戴絲帶上台。他在文中引用尼采的話:所謂的良心,是指「人能守護自己認為正確的,並具備肯定自我的能力。」

幾年後他再次參與罷工,這次遭到囚禁,入獄之時,第二個孩子還在妻子的肚子裡。他書寫《蟋蟀之歌》時才37歲,是個時常在陽台抽菸時反思所作所為與之後決定的人。

或許是這樣的琢磨,讓這部作品的每行字句、每個段落都流洩出這個新聞人的個性品貌、原則思想,甚至各種脾氣與堅持——像是不喜歡換衣服之類的——但對於社會議題的思考、行動的考量,甚至各種猶豫或錯誤,也都以穿透紙頁的力道書寫,讓本書既有一個知識青年面對世界的理想與真誠,同時又飽含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歷練與深沉。文筆優美洗鍊,內容如刃。

圖為2012年,KBS、MBC、YTN三台媒體員工參與罷工。 圖/路透社

專業與犀利之外,最真實的孫石熙

然而對我來說,全書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他直白地將自己的經歷與思考寫了出來,不論其政治正確與否——例如批判韓國女性無法自己站起來。甚至揭露自己曾是威權統治下「鎮暴」的一員。他將那些掙扎猶豫與錯誤教訓,都毫無掩飾地寫了下來。

例如這一段:

這是為鎮壓暴徒的訓練,我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退伍後還要重返學校讀書,我們不能到外面過夜、不能請假,還必須在烈日下揮舞棍棒的理由,卻是把那些即將受到棍棒洗禮的學生稱為『壞學生』。有時,人類的理性是如此脆弱,我們沉浸在根本不願釐清理由的憤恨中,渾身顫抖。

絕大多數媒體人書寫自己的經歷故事,多圍繞著「見證時代與歷史」、「改變社會與政治」、「實現理想」、「發揮影響力」等軸線談,彷彿若非如此,自己就沒什麼可以說的了,記者這一行也就毫無價值。

年輕的我很吃這一套,如今我過於世故,看待這些「正向」書寫不免很是嚴苛:歷史就留給歷史評價,但自己難道連自己的故事都寫不出真?哪個記者、哪個媒體人在職業生涯中沒有一點猶豫掙扎,沒有低頭妥協?又豈是一點錯都不犯?

在組織內的人,誰的心裡沒有衝突鬥爭?在新聞這一途,又有誰不是從失敗與錯誤中學起?孫石熙的書寫確實見證了「歷史」——處在新聞控制下的荒謬歷史。而他同時細述自己身處在這結構中,犯下的許多錯誤——例如為了跟對手競爭,在主播台上瞎扯;例如為了配合政治的要求,只能報導真善美的畫面,不能碰觸人民的心聲;又或者,各種誇大跟虛構,只為了讓某個水壩工程被肯認。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科學性的思考反而成為障礙物。雖然我們爆發的笑聲摻雜著無力的自嘲,但說不定內心某個角落也存在著狂氣。正如謊言一再重複就會被當真,那時的我們或許已經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播報時,我便會收起笑容,指著旁邊的模型,擔憂著千萬市民的安危和那兩百億噸水,以及被淹沒的63大廈。

孫石熙的「閨密門」系列調查與揭弊,成功讓時任總統的朴槿惠下台。 圖/路透社

黑白模糊的時代,告解的堅定歌聲

換句話說,在《蟋蟀之歌》裡,孫石熙想給予讀者的不是主播的權威感,媒體的專業感,更不是告訴你理想性或影響力,而是告解——因為無法得到這些,所以自己要對自己有各種嚴格。比起說自己多了不起,他說更多的,是自己的妥協跟失敗。

記者應該傳遞真相,或至少還原真實。在這個已分不起真實或虛構,真新聞或假新聞的世界,至少記者得對自己的經歷誠實一點。我並不知孫石熙是否全盤告解或有隱藏遮掩,但至少在這黑白模糊的嘈嚷時代,讀這本書,會讓人多少相信這個社會一點。

※ 本文為《蟋蟀之歌:韓國王牌主播孫石熙唯一親筆自述》推薦文,更多內容請參本書。


《蟋蟀之歌:韓國王牌主播孫石熙唯一親筆自述》
作者:孫石熙(손석희)
譯者:胡椒筒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9/11/26

《蟋蟀之歌》書封。 圖/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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