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法西斯的幽靈:氣候罷課那天,基督城發生史上最嚴重槍擊案
在紐西蘭基督城,氣候罷課一開始和其他許多城鎮相仿——喧鬧的學生在上課期間湧出學校,舉著要求新時代氣候行動的標語。有些學生溫柔真摯(我支持我站立的地方),有些則沒那麼溫柔真摯(保持地球乾淨。地球不是天王星!)。下午1點,約2,000個孩子進入位於市中心的大教堂廣場(Cathedral Square),圍著臨時搭建的舞台和捐贈的音響系統聽演說和音樂。
那裡各年齡層的學生都有,一所毛利人的學校也集體出走。「我以基督城全體民眾為榮。」發起人之一、17歲的米雅.蘇德蘭(Mia Sutherland)這麼告訴我。「這些人好勇敢。要走出來不容易。」她說活動在大家齊聲唱著12歲的露西.葛雷(Lucy Gray)所寫的罷課頌歌〈起來〉(Rise Up)時來到最高潮,她也是最早呼籲基督城罷課的學生。「大家看起來好開心。」蘇德蘭回憶道,並表示在這個工業化世界青年自殺率最高的國家,這情景實在太罕見。
被中止的氣候罷課學生運動
熱愛戶外活動的蘇德蘭,是在了解氣候紊亂將衝擊到她珍愛的自然世界時開始焦慮。但當她獲悉海平面上升和氣旋的威力,以及全部太平洋國家都面臨危險,那就成為人權議題了。「在紐西蘭的我們,是太平洋島嶼大家庭的一分子」她說:「他們是我們的鄰居。」
那一天,在廣場出現的不只是學童;還有一票政治人物,包括市長在內。但蘇德蘭及其他發起人決定不要讓他們發表演說:這是讓孩子拿麥克風、政治人物聆聽的日子。身為司儀,點學生上台是她的職責,而她也一再這麼做。
正當蘇德蘭鼓起勇氣準備發表當天最後一項聲明,一個朋友拉了她一下,告訴她:「你得停了。趕快!」蘇德蘭搞糊塗了,他們太大聲了嗎?那可是他們的權利欸!說時遲那時快,一名警官走上舞台,一把搶走她的麥克風。每個人都得離開廣場,警官透過音響系統宣布。回家去。回學校去。但離海格利公園(Hagley Park)遠一點。
200名學生決定一同轉往市政廳讓抗議持續下去,還搞不清楚狀況的蘇德蘭跳上巴士。而就在這時,她看到手機上的頭條消息,距她所站之處10分鐘的路程外,發生槍擊案。這群罷課學生要到好幾個鐘頭以後才理解那天發生的事情有多可怕,以及警官為什麼叫他們離努爾清真寺(Al Noor Mosque)附近的公園遠一點。
現在我們知道,就在學生進行氣候罷課的同時,一名28歲現住紐西蘭的澳洲男子開車到那座清真寺,走進去,趁主麻日(週五禱告)期間開槍。經過6分鐘的屠殺,他靜靜離開努爾,開車到另一座清真寺繼續逞兇。最後共有50人死亡,包括一名3歲幼童,另一名幼童則在數週後於醫院過世,另有49人重傷。這是紐西蘭現代史上最大的屠殺事件。
紐西蘭現代史上最大的屠殺事件
在兇手(張貼在諸多社群媒體)的宣言,及刻在武器上頭的文字裡,他表達了對其他類似屠殺事件兇手的崇拜:2011年於奧斯陸商業區和挪威一場夏令營(77人死亡);2015年於南卡來羅納州查爾斯頓(Charleston)的以馬內利非裔衛理公會教堂(Emanuel African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9個人被殺);2017年於魁北克市清真寺(6人喪命);以及2018年於匹茲堡生命之樹(Tree of Life)猶太教堂(11人遇害)。
一如上面這些恐怖分子,基督城的槍手執迷於「白人種族滅絕」(white genocide)的概念——在以白人為多數的國家,非白人人口愈來愈多,會對白人構成威脅——而他將那歸咎於移入的「侵略者」。
基督城的戰慄一部分屬於這種愈演愈烈的極右派仇恨犯罪模式,但也在兩方面不大一樣。一是從這名殺手計畫和執行的過程來看,他顯然要在網路上造成轟動。瘋狂濫殺之前,他在8chan的留言版宣布:「是停止貼一些狗屎,製造真人實事的時候了。」彷彿這場殺戮只是等著被分享的駭人聽聞的迷因而已。
然後,在頭戴式攝影機的幫助下,他在臉書直播殺人,對臉書、YouTube和推特上他幻想的粉絲講述他的壯舉(「好,派對開始!」),並且口齒伶俐地點綴網路笑話(「各位夥伴,記得訂閱PewDiePie啊。」他說,策略性地以YouTube當紅名人為餌)。
在他的影片透過網路直播時,觀看者並未在過程舉報犯罪,反而不斷用表情符號、納粹主題的卡通梗圖和「射得漂亮」等鼓勵性評論幫他加油。就好像在看第一人稱的射擊遊戲一樣——殺手事先曾在宣言中嘲笑這種類比,也半諷刺半開玩笑地打說是電動叫他這麼做的。這種後設的幽默持續到在他被捕之後,他在第一次出庭應訊時對攝影機比了「OK」的手勢,此舉意在引爆一波無憑無據的辯論:每一個曾經比過這個手勢的人,是否骨子裡都是白人至上主義者。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為了在網路爆紅而幹的殺人案——它當然爆紅了,槍手的支持者紛紛和臉書、YouTube、Reddit及其他網站的審查員及管理員玩起貓捉老鼠。YouTube後來報告,在攻擊發生後的24小時內,那段殺人影片平均每秒被上傳一次。
基督城屠殺案的超媒介(hypermediated)性質,以及殺手明顯要將其「真人實事的貼文」遊戲化的企圖,與他犯下駭人罪行的尖銳事實,形成令人難以忍受的對比——子彈劃破血肉、家人悲不可抑、一個全球穆斯林社群發布語帶威脅的訊息說它的成員在哪裡都不安全,連在禱告的聖殿都不安全。
這起事件也和同一時間為不同目的聚集的年輕氣候罷課學生形成揪心的對比。當殺手開心地玩弄事實、虛構和陰謀,把事實當假新聞處理,罷課學生卻煞費苦心地堅持像是溫室氣體和碳足跡累積、生物絕種不斷加劇等殘酷事實真的至關重要,並要求政治人物縮小言行之間的差距。
葛莉塔.通貝里已幫助許多學生意識到人類史上這一刻的嚴重性,不再逃避最深的恐懼,挺身而出,平和地為所有孩子爭取權益。基督城的殺手則運用極端的暴力剝奪人性,而且似乎覺得不痛不癢。
此後,「沒有人能在心裡把它們分開」
我在那可怕一天的六週後訪問米雅.蘇德蘭,她還是很難把罷課和屠殺拆開;兩件事不知怎麼在她的記憶中交織在一起了。「沒有人能在心裡把它們分開。」她告訴我,聲音弱到幾乎聽不見。
當激烈的事件緊鄰彼此發生,人類的心智常會試圖建立兩者根本不存在的關聯性,這種現象稱作錯覺聯想(apophenia)。但在這個例子,兩者是有關聯的。事實上,罷課和屠殺都可以被理解為對同樣一些歷史力量的鏡射性反應。
而這就是基督城殺手和他公開的靈感來源、信奉白人至上的大規模殺人兇手的另一項差異。跟他們不一樣,他對外自稱「族群民族主義的生態法西斯」。在他雜亂無章的宣言中,他將他的行動設定為變種的環境保護運動,抱怨人口成長,並宣稱:「移民持續湧入歐洲是環境戰爭。」
要澄清的是,這名殺手並非受環保憂慮驅使——他的動機是純粹的種族主義仇恨——但生態崩壞似乎是助長那種仇恨的因素之一,就像我們一直認為生態崩壞是世界各地武裝衝突仇恨與暴力的催化劑一樣。我擔心的是,除非我們的社會開始對生態危機做出重大的改變,類似這種白人權力生態法西斯主義將層出不窮,作為拒絕履行集體氣候責任的強烈藉口。
※ 本文摘自《刻不容緩:當氣候危機衝擊社會經濟,我們如何尋求適合居住的未來?》緒論,原標題為〈我們是燎原野火〉,更多內容請詳參本書。
《刻不容緩:當氣候危機衝擊社會經濟,我們如何尋求適合居住的未來?》作者:娜歐蜜.克萊恩(Naomi Klein)譯者:洪世民出版社:時報出版出版日期:20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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