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到可以死》:為什麼連「健康狂熱者」都死了?

聯合新聞網 鳴人選書
很多染上20世紀晚期健康「狂熱」的人,即便他們運動、注意飲食、不抽菸而且飲酒有節...

很多染上20世紀晚期健康「狂熱」的人,即便他們運動、注意飲食、不抽菸而且飲酒有節制,還是死了。引領我接受健身文化的女性連鎖健身房老闆露西兒.羅伯茲(Lucille Roberts),59歲時,很沒道理地死於肺癌,儘管她「自稱是個運動狂」,而且《紐約時報雜誌》報導說她「連一根炸薯條都不碰,更別說抽一根菸了」。

魯賓晚年致力於嘗試所有據稱有益健康的飲食風尚、治療和冥想系統,56歲違規穿越洛杉磯的威爾希爾大道(Wilshire Boulevard),兩個禮拜後傷重不治。要是這趨勢繼續下去,每個參與健身文化的人(還有每個不那麼做的人)總有一天都會死。

為什麼連「健康狂熱」的人都死了?

這些死亡案例有的著實令人震驚。《預防》(Prevention)雜誌創辦人,也是有機食品的早期提倡者傑羅姆.羅德爾(Jerome Rodale),在錄《迪克.卡維特脫口秀》(The Dick Cavett Show)時,因心臟病發作享年72。羅德爾的死令人更加難忘,因為他曾在鏡頭之外宣稱「決定要活到100歲」。

暢銷書《路跑全集》作者費克斯相信他可以靠著每天跑步10英里,以及克制自己基本上只吃義大利麵、沙拉和水果構成的飲食,智勝當初讓他父親英年早逝的心臟問題。但他在1984年被發現死在佛蒙特州的路旁,死時年僅52。暢銷書《抗衰老,更年輕》(Younger Next Year: Live Strong, Fit, and Sexy——Until You’re 80 and Beyond)作者之一亨利.S.洛奇(Henry S. Lodge)2017年以仍算年輕的58歲死於胰臟癌。他的共同作者克里斯.克羅利(Chris Crowley)在一篇訃聞中寫道:

我想人們會質疑:他的早逝難道不會削弱書中的假設?不會,一點也不會。我們總是說,我們提倡的生活方式——也是亨利嚴格遵守的生活方式——在種種好處之外,還會降低死於癌症和心臟疾病的五成風險,但並非徹底消滅。你可能運氣不佳,「滑雪撞上樹」或「腦袋瓜裡長了顆橘子」,誠如(我們的)書所說的。

讓知情者更惶恐的是洛克斐勒基金會主席諾爾斯的英年早逝,他就是後來被稱為健康「個人責任說」宣言的頒布者。多數疾病都是自找的,他主張疾病是「貪吃、酗酒、疏忽駕駛、濫交和吸菸」,以及其他不良選擇的後果。「健康是一種『權利』的觀念」他寫道,「應該被個人有道德義務維持自身健康的觀念取代」,但他在52歲死於胰臟癌,導致一名醫師評論家說「顯然健康出問題,不總是我們的錯」。

即便如此,我們認定任何早逝者都該接受某種生物道德解剖:她抽菸嗎?酗酒嗎?吃太多脂肪、太少纖維嗎?換句話說,她的死是不是自己造成的?當兩位英國藝人大衛.鮑伊(David Bowie)和艾倫.瑞克曼(Alan Rickman)雙雙在2016年年初因美國主要報紙報導的「癌症」而過世,部分讀者抱怨訃聞有責任透露他們死於何種癌症。

表面上,這些資訊有助於促進對相關癌症的「疾病意識」,就像福特夫人坦承確診罹患乳癌,幫助乳癌去汙名化。這麼做毫無疑問也會引發對死者「生活方式」的指指點點。大衛.鮑伊在世時若沒抽菸,還會死嗎?——但我們也該指出,69歲已經算是還不錯的壽命了。

要是這趨勢繼續下去,每個參與健身文化的人(還有每個不那麼做的人)總有一天都會死。...

死於癌症的純素主義者賈伯斯

蘋果共同創辦人賈伯斯2011年死於胰臟癌一事持續引發熱議。他對食物相當挑剔,只吃裸食純素的食物,特別是水果,即便醫生建議他吃高蛋白和脂肪的飲食幫助補償胰臟功能衰竭,他也拒絕偏離裸食純素的路線。他的辦公室冰箱擺滿了Odwalla即飲果昔;他試圖對非純素的同事傳教還因此惹惱他們,傳記作家華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指出:

有一次和蓮花軟體(Lotus Software)的董事長米奇.卡普爾(Mitch Kapor)用餐時,賈伯斯震驚地看著卡普爾在他的麵包上塗奶油,然後問說,「你難道沒聽過血清膽固醇嗎?」卡普爾回覆,「我和你做個交易。你不要來評論我的飲食習慣,我也不談論你的個性。」

純素主義的捍衛者辯稱,他的癌症可能源自偶爾會吃蛋白質(有人說他吃過一次鰻魚壽司),或年輕時修電腦接觸到了有毒金屬。然而,我們可以說,殺死他的是果食主義的飲食:從新陳代謝的角度來說,水果組成的飲食等同糖果組成的飲食,只不過他吃下肚的是果糖而不是葡萄糖,導致胰腺被迫持續產生更多胰島素。

至於個性問題——近乎躁狂抑鬱的情緒波動——若說是頻繁的低血糖導致也不過分。附帶一提,67歲的卡普爾在我寫作此書時仍舊健在。

同樣地,只要發揮點創意(或不良意圖),幾乎任何死亡都可以怪罪於逝者的某些失敗或過錯。費克斯跑步首次感到胸痛和緊繃的時候,肯定沒有「聽他身體的話」;要是魯賓不那麼自顧自的,他也許會在過馬路前看看左右來車。

人類的腦袋大概就是會這樣運作,總之每當有壞事發生或有人去世,我們就想尋求解釋,而且偏好一個包含有意識行動者的解釋,譬如神明或精靈、惡人或忌妒的泛泛之交,甚至是死者本人。我們看偵探小說不是想看清宇宙毫無意義,而是想知道,只要有充分資訊,一切都有它的道理。

死於胰臟癌的賈伯斯只吃裸食純素的食物,即便醫生曾建議他吃高蛋白和脂肪的飲食幫助補...

責怪受害者:「為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

18世紀和21世紀的知識基礎之間,無疑有顯著差異:我們的祖先假設人類面對嚴苛又全能的上帝時手足無措,上帝可能突然間隨意殺死成千上萬人,但在今日的預設立場中,人類幾乎無所不能。

我們可以,起碼自認為可以,從細胞和化學的角度理解疾病生成的原因,因此應該能夠透過遵循醫學立下的規矩避免生病:拒菸、運動、接受例行性醫療篩檢,以及只吃時下觀念認為健康的食物。任何沒照著做的人,形同自己找死。或者換個說法,如今每個人的死亡,都能被理解為自殺。

開明的評論者不贊同這個觀點,認為那是某種形式的「責怪受害者」。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裡,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反對對疾病做暴虐的說教,指出疾病越來越被描繪成一種個人的問題。她說,人們學到要「注意口腹之欲。妥善照顧自己。不能放自己自由」。

她指出,就連沒有明顯生活方式關聯的乳癌,也能被歸罪於一種「癌症性格」(cancer personality),有時被定義為心裡藏著壓抑的憤怒,這樣的人大概可尋求心理治療的幫助。即便主要的乳癌倡議團體也沒對可能的環境致癌物,或激素代替療法等致癌醫療體系多做評論。1998年的英國官方健康「綠皮書」總結,「就看個人要不要選擇改變自己的行為,過更健康的生活。」

當富人竭誠服從最新的健康生活規定——在日常生活中增添全穀物和健身時間——不那麼富裕的人,多數時候被困在舒服、不健康的舊生活泥淖中,繼續抽著菸,享受他們的平價美食。窮人和勞工階級抗拒健康風潮有一些很明顯的理由:健身房會員資格並不便宜;「健康食品」通常比「垃圾食物」花錢。

隨著階級分道揚鑣,認為下層階級刻意過得不健康的新刻板印象,迅速和他們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粗人的舊刻板印象混在一起。我在為提高最低工資做倡議時就親身見識過。富裕的聽眾可能同情藍領工人微薄的低薪,但他們往往想要知道「為什麼這些人不好好照顧自己」,譬如為什麼他們要抽菸和吃速食?對窮人的關心通常帶有一絲批評。

還有蔑視。英國名廚傑米.奧立佛(Jamie Oliver)在2000年代自告奮勇,決定改變大眾的飲食習慣,首先從學校營養午餐做起。他用通常會出現在稍高檔餐廳的菜單品項(譬如新鮮葉菜和烤雞),取代披薩與漢堡。

但這個實驗失敗得一塌糊塗。在美國和英國,學童們把健康的新營養午餐丟進垃圾桶,不然就是一腳踩扁它。母親們從學校柵欄遞漢堡給她們的孩子。行政人員抱怨新餐點大幅超出預算;營養學家指出餐點的卡路里嚴重不足。

奧立佛反駁說,人們應該了解一般「垃圾食物」透過化學加工,提供鹽、糖和脂肪的成癮組合。不過,他下戰帖之前根本沒事先研究當地人的飲食習慣,而且似乎沒花心思考慮如何有創意地改良那些飲食習慣,大概也是落得如此下場的原因之一。在西維吉尼亞州,他當著眾人的面,說一名地方媽媽平常給她四個孩子吃的食物會「害死」他們,讓對方哭了出來,也讓父母們自此和他疏遠。

越來越多人視糖和精緻碳水化合物為主要健康殺手,譬如漢堡的麵包。速食被認為是無知者...

速食就是「錯的」食物?

吃錯食物當然可能會有不幸的後果。但什麼是「錯的」食物?在1980和1990年代,有教養的各個階級全面抵制脂肪,提倡低脂飲食。記者蓋瑞.陶布斯(Gary Taubes)論稱低脂飲食替「肥胖的流行」鋪路,因為人們為追求健康放棄了乳酪塊,卻改吃低脂甜點。

指稱膳食脂肪和健康不佳有關聯的證據向來不太站得住腳,但階級偏見勝過證據:富含脂肪的油膩食物是窮苦無知粗人的食物;社會地位比較優越的人只吃乾巴巴的義大利脆餅和脫脂牛奶。其他營養素也隨著醫學見解的轉變,一下被追捧,一下又變得過時:事實證明高膳食膽固醇,像是牡蠣裡的膽固醇,其實不是個問題,而且醫生已不再推薦年過40的女性吃鈣片。

越來越多人視糖和精緻碳水化合物為主要健康殺手,譬如漢堡的麵包。若你吃漢堡薯條配大杯含糖飲料,大概過兩個小時,等到高糖效應退去之後就會餓了。餓了之後若吃更多漢堡薯條配大杯含糖飲料,你的血糖可能會永久性地升高,導致我們所謂的糖尿病。

速食被認為是無知者的食物,被貼上特別的譴責印記。電影工作者摩根.史柏路克(Morgan Spurlock)刻意一個月三餐都吃麥當勞,並記錄自己體重增加24磅和膽固醇飆升的過程,拍出了著名的《麥胖報告》(Super Size Me)。我也曾因便宜易飽而吃過好幾個禮拜的速食,但這沒有對我造成可察覺的不良影響。不過,我必須特別指出,我是有選擇性地吃速食,不碰薯條和含糖飲料,但吃雙倍的蛋白質。

後來某著名食物作家就速食的主題電訪我,我一開口就提到了我的最愛——溫蒂漢堡(Wendy’s)和大力水手炸雞(Popeyes)——但他覺得所有速食店都沒差。他想要的是對速食這個飲食分類的評論。對我而言,這像是問我對餐廳有什麼看法。

※ 本文摘自《老到可以死:對生命,你是要順其自然,還是控制到死?》第六章,原標題為〈社會脈絡中的死亡〉,更多內容請詳參本書。


《老到可以死:對生命,你是要順其自然,還是控制到死?》
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
譯者:葉品岑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0/07/22

《老到可以死》書封。 圖/左岸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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