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秉泓/青年李安眼中的自我:短片《蔭涼湖畔》、二流演員與金穗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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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蔭涼湖畔》劇照。 圖/春山出版提供

紐約冬日,陽光普照,一名身形痀瘻的盲者,拄著拐杖緩緩走到定點,邊咳嗽邊小心翼翼將豎笛從黑色琴盒中取出、組裝好,有人路過給了他點錢,他急忙收進褲袋,這才準備妥當開始吹奏。

他吹奏的是蓋西文(George Gershwin)發表於1924年的〈藍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鏡頭隨著上揚的樂音從盲者身上移至他後方建築好幾層樓高的陽臺,那兒有個身穿紅衣的金髮女子,雙手飛舞好似沉醉在蓋希文慵懶隨性的旋律裡頭,未料頃刻間一瓶葡萄酒竟從女子手中落了下來,把盲者砸暈在地。

幾分鐘後,盲者在開著暖氣的公寓客廳裡,女子和丈夫喋喋不休的爭吵中悠悠轉醒。原來當時這對夫婦是為該不該開窗、大白天喝不喝酒起爭執,酒瓶在兩人拉扯間意外落下。而這名聲稱自己曾是演員的盲者,則是遭公寓男主人識破他並沒有失明。

在和這對夫婦不歡而散之後,重返街頭的男人,在紐約街頭寒風中想起自己立志當演員的初衷,到底是想要發大財坐擁名車買噴射機,還是為了變成萬人迷泡最優質的妞,或者他就只是想要讓全世界都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愛演戲,欣賞自己的表演……。

以上情節,是李安(1954-)就讀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碩士班期間的短片作品《蔭涼湖畔》(1983)饒富趣味的開場。

真正讓李安一頭栽進電影的原因,在於藉此探索電影的本質。電影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是會動的圖像,是生動的故事,是追求感官娛樂,還是提供生命課題哲思?

《蔭涼湖畔》劇照。 圖/春山出版提供

《蔭涼湖畔》劇照。 圖/春山出版提供

彰顯創作初衷的學生時期短片作品

李安最新作品《雙子殺手》的主角是名51歲準備退休的美國國防情報局特務,因為突遭追殺,幾經調查發現殺手竟是自己的23歲年輕版本複製人……。

坦白說,此片娛樂有餘但深度不足,畢竟是20年前的故事概念。李安的加盟雖深化了故事情節和角色性格,但作品成績終究排不上他個人前十佳。

不過,現在的自己被過去的自己追殺這個點子實在有趣,影片交由擅長表現細膩情感的李安來拍使然,全片洋溢一股微妙的中年危機情緒,51歲主角對於自身體能狀態時不我與的感嘆,彷彿有點後設的從電影之內延伸到了戲外,因為電影上映時男主角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就是51歲,在高度競爭的好萊塢,面對層層襲來的後浪,這個特務角色心境想必令他非常有感。

再來就是,《雙子殺手》做為李安第三部3D電影,面對《少年Pi的奇幻漂流》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所立下的技術高標準,身為導演的他要如何更上一層樓?60多歲的他在拍攝此片時是否感到力不從心,從而把自我懷疑的情緒灌注到男主角身上?也是相當耐人尋味。

由此我們再回到《蔭涼湖畔》這部短片上頭。就讀紐約大學研究所期間,《蔭涼湖畔》令他獲得學校獎學金及第六屆(1983年)金穗獎「最佳十六釐米劇情片」,是他人生中第一個電影獎項。

當時他碩班還沒畢業,約莫28歲,即將三十而立,前途卻是茫茫,片中那個試鏡失敗273次生活困頓潦倒的演員,既自卑又傲慢,看似憤世嫉俗實則脆弱怯懦,有李安自己的情感投射。

這是個連想買安眠藥自殺都付不出錢的魯蛇,居然對著本要洗劫他的街頭混混訴起苦,這才知道對方本想靠搞笑維生,努力五年只得放棄。窮途末路的兩人,本想結夥搶劫,結果卻走進戲院看電影,銀幕上有個性感護士答應性命垂危的老人病患要求,開始寬衣解帶,仔細一瞧才發現她是早上失手掉落酒瓶砸暈主角的女子,又是一名演員。

原來《蔭涼湖畔》是關於三個演員的故事,有人如願成為演員但付出極高代價,有人當不了諧星乾脆去當搶匪,至於主角則遲遲遲無法下定決心要不要放棄演員這個志向。

李安在主角的紐約都會漫遊中數度插入他幼年想當演員的回憶片段,他說自己在找尋希望,而且無論生活如何窘迫,總要堅持自己僅存的自尊,即便這必須推拒別人的慷慨施予或是善意。這番話不只是臺詞,想必也是李安最直率的個人體悟,或多或少預示了李安接下來家庭煮夫一當六年的主因。

《蔭涼湖畔》是勵志電影嗎?也許吧,其實這部短片真正精采之處,是李安把自己想當導演卻缺乏信心的困惑和焦慮,假主角之口說了出來。這是許多新銳導演學生時代、入行之初的慣用手法,以創作尋找自我,藉由創作去回應自我,一旦主角找到答案,其實就是創作者數度尋尋覓覓的最終結果。

李安並非帶頭也不是最後一個這樣拍的學生導演,應該說從金穗獎每年徵件作品中,總會看到許多講述類似夢想類似困惑的言志之作,這是想當導演的每個新人必經的過程,而設立40年餘的金穗獎,每年便是在這個必經過程中,淘掘再淘掘,找出最好的幾部,讓它們被更多人看見。

《蔭涼湖畔》劇照。 圖/春山出版提供

《蔭涼湖畔》劇照。 圖/春山出版提供

金穗獎的指標性

創立於1978年的金穗獎,是台灣除了金馬獎以外最歷史悠久的電影獎項,台灣目前表彰短片的電影獎項繁多,高雄電影節強調國際性,設有國際和國內短片競賽,外加國際VR競賽;金馬獎的短片項目以鼓勵全球華語短片為目標。

至於以表彰台灣電影本土產業創作能量的台北電影獎,早年將長短片混合評比,短片常常脫穎而出,近年賽制改變之後,短片入圍片量直接少一半,短片的影響力略有削弱。金穗獎在評選規模上比上述短片競賽更大,而且有別於多數影展在賽制上不會為實驗短片另設獎項,金穗獎的長期給予肯定,對於台灣實驗短片的發展居功厥偉。

近年金穗獎的制度幾經變革,並因應數位時代潮流增添或減少獎項。2020年,因原先辦理金穗獎的國家電影中心(其前身為國家電影資料館)升格為國家影視廳中心,因應業務調整,金穗獎轉由金馬執委會主辦。

轉換辦理單位的原因,主要考量金穗獎不只是圈選值得期待的新導演,頒給他們一筆獎金就沒事,交由金馬執委會來規劃,可以和行之有年的金馬電影學院、金馬創投進行策略合作,未來金穗獎得獎導演可以參與學院受訓,開發的題材企畫可以得到金馬獎幫助,在媒合及尋找資金方面提供更多機會。

換句話說,將金穗獎移交予金馬執委會主辦是為了幫學生短片和國內電影產業之間搭一座橋,讓這批年輕的電影尖兵少走一點冤枉路,以更快更直接的方式去對接包括影展和產業的各個部門。

1978年的金穗獎。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短片是什麼?

就某種程度來看,金穗獎和金馬獎相較,對於台灣影像創作的影響更大。如果金馬獎是成果驗收,那麼金穗獎便是大海撈針,在廣袤無垠的原野中尋找有潛質的千里馬,難度非常高,評審組成的視野與格局非常重要,必須要能夠穿透表面敘事、技術水平,去看見這些新銳導演內在熱切的創作渴望,還有幾成能量等待開發,這些璞玉可以如何被琢磨?爆發力又該如何被策動?

在思考上述連串問題的同時,且讓我們應該回到一個更本質性的大哉問:在串流當道、平台百家爭鳴、「銀幕」和「螢幕」的定義和界線早已鬆動、自媒體多如過江之鯽的21世紀,什麼是短片?從拍攝媒材到放映規格應不應該有嚴格標準?若要評比這些短片的美學成績,在電影院觀賞是否為必要條件?

手機或其他界面觀賞的質感、效益和結果重不重要?還有,究竟短片應否有長度上的限制?從海內外各類短片競賽辦法來看,規定五分鐘、十分鐘、15分鐘、25分鐘、半小時、40分鐘者所在多有,金穗獎和金馬獎「不得多於60分鐘」的規定,合不合乎「短」片常理?

李安拍長片之後,幾乎不再拍短片,這點和持續有短片作品問世的侯孝賢、蔡明亮很不一樣。印象中,只有2005年他為BMW汽車拍攝的八分鐘網路電影BMW-The Hire: Chosen,李安的小兒子李淳在片中飾演西藏小活佛,英國男星克里夫.歐文(Clive Owen)飾演護送他的司機。

雖然這支網路電影,不脫驚險飛車追逐等類型電影元素,但李安仍舊在有限篇幅中放進屬於他個人的作者印記。李安總是能用最巧妙的方式設計各式各樣的生活細節,營造角色互動,令人心頭一暖,或者會心一笑。而這樣的長處,其實早在《蔭涼湖畔》便可見端倪。

李安以「父親三部曲」成名,大家認定他會繼續拍家庭劇,雖然家庭關係和親情是他創作中非常重要的母題,但是他從英國文學劇、西部片拍到漫改英雄片,然後挑戰武俠片、諜報片,另闢蹊徑探索3D電影技術。

我不曉得如果李安被問「電影是什麼」他會如何回答,但就如他在《蔭涼湖畔》假主角之口所說的,尋找希望且堅持自尊,所謂電影對他來說,無論用多大的預算多高深的技術,最終應該就是把想說的故事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說出來而已。

種種的改變和刺激,對於電影本質是否促成任何進化或是質變?許多導演終其一生透過作品...

※ 本文摘自《看得見的記憶:二十二部電影裡的百年臺灣電影史》〈大導演的起手式:李安、短片、金穗獎〉,更多內容請詳參本書。


《看得見的記憶:二十二部電影裡的百年臺灣電影史》
作者:陳逸達、李道明、陳允元、林傳凱、陳睿穎、陳平浩、林奎章、林亮妏、江怡音、林木材、鄭秉泓、但唐謨、楊元鈴、王君琦、蘇致亨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0/12/08

圖/春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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