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安/若我們總是為了未來而活,那我們真的活過嗎?
2007年的一個下午,幾個朋友和我癱在宜蘭白米社區某家餐廳的扶手椅上,喝著早餐剩下的紅茶。下午時段餐廳沒營業,陽光斜斜穿過窗子,照亮長桌邊邊的一小角和地上的紙箱,沒有人說話。紙箱裡七零八落躺著膠膜封口的紅茶和吸管、彩色筆和膠帶。當時是某個營隊活動的第二天或第三天,身為主辦團隊,我們在各種有的沒的事情當中難得找到空檔耍廢。
這十幾分鐘的紅茶時光應該不是我們在營隊期間最有建設性的一段時間(應該啦),但卻是我十幾年後最記得的一段。當我邊吐魂邊把完稿交出,或者工作結束後在高鐵上呆滯,往往會想起並懷念那個下午。身為靠寫作和演講維生的自由工作者,要把自己搞得像當時那樣疲倦很容易,但要像當時那樣能享受空檔,卻似乎很困難。
是什麼改變了呢?
對現代人來說,忙碌好像是很好的事。我們從會說話以來就開始擔心自己將來無法把時間換成錢,對於一些人來說,出社會之後你忙碌,代表你成功把很多時間換成錢,出社會之前你忙碌,代表你正在為上面那件事進行充足的準備。總之,讓關心你的人知道你「很忙」,比起讓他們認為你「整天沒事做」更能帶來寬慰和安心,知道你有在做些「正事」。
不過,我們是為了做這些正事來到這世界嗎?特別是,包括加班在內,一天得做十個小時以上的正事?當然,所有東西都要代價,人類不可能耍廢度日(除非人類的數量遠小於現況,以至於光靠熱帶地區豐富的水果就能養活我們,到時候我們需要擔心的就只有要把吊床綁在哪裡才能曬到太陽又不會太熱)。我們總得做些事情,來讓食物工具娛樂用品等等東西長出來。
然而考慮到知識、科技和生產效率不斷增加,照理來說,我們用於工作的時間應該會不斷減少,因為我們可能只要過去的一半時間和資源,就能造出一樣多的好東西,不是嗎?還真的不是,現代人的工作時間一直都沒有和科技進展等比例縮短的跡象,而且剛好相反的是:科技增加了人的工作能力,能把工作帶著走,這反而讓現代人需要做更多的工作,讓現代人的上司有更多管道可以要求和監控現代人工作。
1932年,哲學家羅素發表了著名的文章〈賦閒禮讚〉(In Praise of Idleness),主張在合理的世界裡,人應該一天只需要工作四個小時。然而在2021年,就算發現有人不管是在辦公室、在通勤還是在度假,都得一邊工作,你一點也不會意外。
現代生活如何讓我們變得不會生活
人活著是為了什麼?為了十餘年可能悠閒的退休時光,先辛苦工作40年,這是划算的選擇嗎?在《人生4千個禮拜》裡,作家奧利佛.柏克曼挑戰這些理當至關重要,卻受到現代社會排擠的問題。他正確地指出,這些現象不只是社會環境對我們享受生活造成阻礙而已,這些阻礙也讓我們成為更不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社會成功教會我們時間的寶貴和虛度光陰的愚蠢,但這並不是為了讓我們活在當下、享受現在,而是讓我們更願意用現在去換未來:拿童年玩樂的時間去換取好的高中,拿高中探索興趣的時間去換好的大學,拿大學純粹享受知識的時間去換更有前景的技術訓練和執照。我們當然可以這樣過活,但這樣過活的問題在於未來永遠不會到來,而你永遠無法享受現在。
資本主義的合理性,來自它能有效率地引導資源和人力,去開發和生產大家最想要的東西。照理來說,實施資本主義會增加人類整體福祉。若你現在沒感受到這事情的發生,有可能是因為資本主義也增加了其他東西。在《哲學能做什麼?》裡,美國聖母大學的哲學家蓋瑞.葛汀(Gary Gutting)指出資本主義有兩個不太對勁的特色。
首先,資本主義底下的競爭並不會因為令人滿意的產品充足供應就停止,畢竟好還有更好,便宜還有更便宜,特別是這攸關公司存亡的時候。再來,資本主義也催生了各種「贏法」,例如藉由操弄大眾的偏好:如果讓你喜歡上我生產的東西,遠比生產你本來喜歡的東西更便宜,那為什麼不裁撤開發部門,把錢拿去做廣告呢?
到了這個關頭,當一個公司成功,這背後的原因已經不見得跟「開發和生產大家最想要的東西」有關了。資本主義活出了自己的生命,你要嘛扮演顧客,花錢滿足資本主義替你製造的欲望,要嘛扮演勞工,花時間讓上述事情成真,在兩種情況下,我們都不算是為自己而活。
現代社會影響我們想要些什麼,也影響我們想要自己是怎樣的人。在《成功的反思》裡,哈佛大學的哲學家桑德爾(Michael Sandel)指出,當社會讓我們有方便的標籤來反映自己的努力和天賦,我們就容易把這些標籤當成自己自我認同和生命成就的一部分,去追逐學歷、收入和社會地位,好像這些東西本質上就有不可取代的價值似的。
人類改變世界來讓自己過得更舒服,然而,我們用來改變世界的手段,最終也會改變我們自己。資本主義理想上能很有效率地滿足我們的欲望,不過當資本主義把效率用於操弄我們的欲望,這恐怕跟我們原來設想的不太一樣。用天賦和努力來分配資源聽起來很合理,但是當這些機制同時代言了人的價值,這就是另一回事了。這些問題重要,因為它們都關乎我們會成為怎樣的人、會想要怎樣過活。
時間管理的悖論
在這本書裡,作者柏克曼以「我們該如何度過有限的時間?」出發,談的是同樣全面的問題:身為現代人,如果你沒工作你就慘了,但如果你有工作,一定會面臨一個問題:時間不夠用。手上的工作做不完、真正想做的事情永遠輪不到自己去做,這是許多現代人的焦慮,這種焦慮養活了一整個「時間管理」、「自我專案管理」產業,包括一堆暢銷書和各種課程、諮詢服務。
這些書籍和課程能讓我們更有效率地使用時間嗎?或許吧,不過柏克曼指出,就算如此,這也完全走錯方向,因為現代社會有種特性,讓你的時間不可能夠用:假設勞工自我培力之後,能以一半的時間完成過去的工作,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在大部分的人力市場裡,這些老實的勞工就會被要求完成雙倍的工作。你增加的績效會被不有效的獎賞機制忽視,或是因為所有人都努力增加了績效而被抵銷。績效的增加當然為公司帶來了獲利,但你要有足夠的議價能力,才能讓這些獲利反映在自己的待遇上。
在很多時候,當一個人的能力增加,只代表他接下來得做更多事情,柏克曼舉的例子包括:洗衣機和吸塵器等清潔工具的發明,並沒有讓家庭主婦在清潔方面更省事,因為隨著清潔環境的成本下降,社會對於環境應該要有多乾淨的標準也隨之提高。
另一個書中案例是email和各種文書軟體,這些工具的通行增加了上班族的工作能力和效率,然而,要是你是老闆,你發現員工現在能在一定時間內做更多事,你會讓他們提早下班,還是叫他們做更多事呢?擋在我們和好日子之間的東西,是一個時間管理的悖論:當你愈會管理時間,你就需要愈多時間去做更多事。
我們擔心時間不夠,但提升運用時間的能力顯然不是好的解決方案。那我們到底該怎麼辦?特別是,當我們一面擔心,一面用當下的時間兌現未來的時間,我們什麼時候才會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呢?你覺得自己應該做完的事情,真的都是你有理由做的事情嗎?還是說,只是社會壓力和規則讓你有這種錯覺?
這些討論不只讓我們重新理解自己為何工作,也讓我們重新理解何謂耍廢。近年中國年輕人興起「躺平」運動:在克盡對家庭和社會的義務的情況下,停止努力打拚,接受最低生活水準來過日子。一般認為「躺平」是在對抗財富嚴重不均、沒有流動希望的社會,但若你用柏克曼提供的眼鏡重新觀看,或許會發現:要把握當下,你得先躺下。
- 文:朱家安。多年來面無表情地致力於哲學教育,雖然人稱「雞蛋糕腦闆」但其實不受兒童喜愛。著有簡單易懂的哲學書《哲學哲學雞蛋糕》和《画哲學》,以及同性婚姻爭論的論點分析書《護家盟不萌?》。
- 本文為《人生4千個禮拜:時間不是用來掌控的,直面「生命的有限」,打造游刃有餘的時間運用觀》導讀,大塊文化授權刊登。
《人生4千個禮拜:時間不是用來掌控的,直面「生命的有限」,打造游刃有餘的時間運用觀》作者:奧利佛.柏克曼(Oliver Burkeman)譯者:許恬寧出版社:大塊文化出版日期:202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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