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對峙格局下,台灣半導體與ICT產業的地緣政治與決斷

聯合新聞網 鳴人選書
示意圖。 圖/中新社

台灣必須在美中G2格局下,檢討「資訊通訊科技」(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 ICT)供應鏈的升級與轉型。一旦我們確認全球的產業往G2的架構發展,如同工業電腦業的前輩何春盛所說的:「2000年時,如果您沒有中國政策,那您是個笨蛋;2020年時,如果沒有美國政策,那也是個笨蛋」。

2022年6月底,全世界獨角獸企業有1,170家,其中有過半來自美國,但來自中國的比例從6年前高峰時的24%,降到現在的15%。自中國打壓網路產業,推動「共同富裕」(Common Prosperity)以來,中國網路企業不似過去10年那麼興盛,也不再如以往可以輕易地到西方世界募資。阿里巴巴、京東、騰訊都傳出大規模的裁員潮,過去被認為口袋深不見底的中國網路公司,如今開始面對新的環境。

曾在中國數據中心、網通市場搶到一些商機的台商,一方面難以期待更大的商機,二方面也必須面對西方客戶對於資安上的疑慮,更多的生產與運籌體系回到台灣或前往東協、南亞的趨勢不可避免,只是,台灣準備好了嗎?

配合核心產業返台營運機制(如伺服器、尖端封測、運籌等),還有土地政策、人力調節、社會教育,以及導入各種先進應用的工控體系、軟體服務商等,都需要再進化。

除了台灣之外,我們也應認真考量到海外複製科學園區經驗的可能性,東協、南亞能有科學園區的次營運中心嗎?台灣從竹科到中科、南科的發展經驗舉世皆知,如能複製海外,不僅可以旗幟鮮明地得到台商的支持,也可以適當保障台商權益。

當英特爾、英飛凌說美國、歐洲都應該建立自己的半導體工業時,台灣的主張是什麼?中國的生產基地外移時,對台廠而言是機會還是挑戰?日韓會如何因應,越南、印度、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各有因應之道,台灣知道多少?因應之道又是什麼?

圖為三星電子總部大樓裡展示的晶圓。 圖/歐新社

一、從垂直深化談如何落實產業策略

當個「快速跟隨者」(Fast Follower)一直是台灣產業界奉行不悖的真理。這牽涉到台灣市場太小、遊戲規則不在台灣手上,以及台灣人謹小慎微的族群特性。跟好領先者,追著訂單跑,台灣人不落人後,也成就斐然。只是如今到底哪些人在領跑?跑步的方式、步伐是否如前?我們能否先行起步,在前站等候呢?從晶圓製造往上下游延伸,有IC設計能力才會有自己的產品,想要有IC設計工業,就得知道如何善用上游的EDA(電子設計自動化,Electronic Design Automation)設計工具與矽智財。

基本上,台灣想要擁有與製造體系相容的軟體工具並不實際,這些軟體掌握在美商與英國的ARM手上,加上更多的工具透過雲端提供服務,從交易安全、紀錄、收費來看,未來都將是「寡頭」的結構,台灣要知道如何運用,而不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原創產業價值。

(一) 推動跨業整合

至於半導體廠的設備材料廠,台灣沒有能力與ASML、應用材料這些公司叫板,而半導體化學材料更是必須與原廠共同研發製程的配方,永光化學這類本土公司的參與應該受到鼓勵,但也必須連結國際大廠共襄盛舉。

台灣並非資源不虞匱乏的大國,以有限的資源,在局部市場上取得壓倒性優勢是發展上的必然策略,要比照張忠謀「梭哈」產業的模式,繼續提供半導體製造業與IC設計業最佳的產業發展環境。往下游延伸,封測業、通路業都是關鍵環節,鼓勵封測業跨業整合,並在精密組裝上全力發揮技術優勢。至於零件通路業,則應強化桃園機場的運籌體系,以效率吸引更多零件通路商返台布局,並服務東協、南亞的國家。這些運籌體系也可與以科學園區為核心的海外聚落連結,創造新時代的競爭優勢。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基本上,在半導體業前景看好,以及台灣不錯的基礎下,採取「積極的守勢」較為合理。所謂積極的守勢是以台灣有限的資源厚實競爭基礎,繼續專注在晶圓製造、IC 設計、封測與零件通路,對於周邊或上游的材料設備、設計工具等,也都採取正面的鼓勵。但在解決人才不足的問題上,應以各國提供的產業誘因,橫向連結人才與生產基地等相關資源,才能持盈保泰,維持產業的競爭力。

台灣必須理解,此刻的半導體業影響了從電腦、5G到電動車的超重量級工業,也是工業國家的必爭之地。台灣資源有限,能在市場上有一席之地,除了努力之外,也有一些時代的幸運。如今成為各界焦點,台灣除了守勢,還得積極發揮創意,提出各種符合台灣產業優勢的策略,進而達到雙贏、多贏。

(二)落實國際分工

除了台積電受邀到美國設廠之外,加拿大的汽車工業、醫材需要半導體,為美國組裝汽車與電子產品的墨西哥也需要半導體。日本已經與台積電達成協議,將在九州生產半導體。九州確實是日本水電品質最佳的地方,包括東京電子(TEL)與SONY都在九州熊本附近設有工廠,台積電除了可以善用當地水電的優質條件,也能延續半導體業的基礎環境。

其實,聯電早在幾年前就在日本設廠,台灣頂尖大廠希望以更先進的技術、材料與日本公司建立長期的伙伴關係。也許是量子技術、記憶體內運算的新議題,甚至第三類半導體的戰略合作,都是台日之間未來的產業合作議題。

此外,我們也必須理解「天朝中國」背後的國家戰略。美國的中國專家費正清說:「歷史的省思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中國利用一帶一路的框架,提供廉價資本與貪瀆的機會,弱化西方國家對於關鍵咽喉地位的戰略部署。而「中國製造2025」是希望掌握關鍵技術,國進民退,並以集中寡頭的社群、技術繼續掌握整個國家的關鍵力量。一旦美國以一帶一路為對抗標的,台灣的價值也會跟著改變。

10月18日,台灣半導體產業協會(TSIA)舉行年會,理事長劉德音致詞。 圖/聯...

二、從水平擴張談策略落實

北美擁有全球最大、最先進的市場,但北美是由美國、加拿大、墨西哥3國共構的國際合作機制所形成,相較於川普,拜登的北美政策較有敦親睦鄰的考量,而不是僅「讓美國再度偉大」。當美國強調「再度偉大」,中國強調「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際,台灣就該「自反而縮」,反其道而行,方可取得最大的利益。

物聯網、智慧製造的新時代來臨,我們深信在資訊科技的助力之下,生產流程逐漸走向依客戶需求「量身訂做」、「多元分工」、「即時生產」的架構,全球化的時代飄然遠去,但區域化的生產體系方興未艾,對於美國以及其上下兩端的加拿大、墨西哥,甚至更遙遠的拉丁美洲國家,從建構供應鏈的立場,都應該有新的思維。

(一)推動台加戰略合作

加拿大是個三千萬人口的市場,從市場面觀察,加拿大不是首選,但加拿大的汽車業延伸自五大湖區美國的汽車生產體系,也是全球主要的汽車生產國。

加拿大的Magna是全球五大車用零件供應商之一,在進入電動車的新時代,更多電子產品的解決方案會來自台韓日本等東亞國家,加拿大汽車、通訊、軟體服務等傳統的產業優勢,可望在物聯網的新時代中結合台灣的優勢,共創新局。在台灣與加拿大雙向交流機制(汽車、醫療、通訊等)中,很多加拿大國籍的台灣科技人可做為橋梁角色,加拿大政府顯然也對此報以高度的期待。

圖/歐新社

(二)台、墨自由貿易協定,與整個NAFTA連結

對美國而言,在美墨邊境興建高牆並非最佳方案,逐步協助拉丁語系國家建立自足生產體系,提供產業生根計畫,深化在地就業機會才是正解。從美加到拉美,台灣還可以從工控應用起步,透過在地應用的深化,傳遞產業的價值。台灣的ICT產業經營拉丁美洲市場,除了電腦之外,包括網通、工業電腦體系,多數透過中間商進行,如何縮短認知落差,強化合作生產體系,都是台灣與拉美國家在未來10年、20年可以努力的方向。

一旦拉丁美洲的工業生根,就業機會就會留在當地。目前台灣的鴻海、緯創、台達電等重量級的企業在當地有上萬名員工,也宣示將擴張拉丁美洲的生產基地,但實際上台灣對於中南美的運籌體系十分陌生,國際航運(含客貨運輸)的連結尚待提升,美國應促成台灣與墨西哥簽署自由貿易協定(NAFTA)、投資保護協定,以激勵台商前往投資的意願。

(三)日本、韓國、歐洲是友,還是敵?

歐洲半導體大廠英飛凌的行銷長賈賽爾(Helmut Gassel)說,歐洲「應該」建立自己的生產體系,但事實上不僅是英飛凌,恩智浦、意法半導體也高度仰賴台系的晶圓代工廠。因此,賈賽爾提出的不是該不該的問題,而是有沒有效率與競爭力的問題。

韓國訂出了2030年半導體產業的發展願景,韓國政府與三星都表達將超越記憶體,在邏輯晶片上取得更好的競爭力。韓國的國家戰略不會明說以台灣廠商為假想敵,但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在亞洲能挑戰台灣的非韓國莫屬。但三星在此同時,已成為聯電最重要的客戶之一,如果拆解三星電子的獲利結構會佱現,三星已經是友達、立錡等台灣廠商最重要的客戶,真正重疊、有競爭關係的其實只有晶圓代工,那麼是否需要杞人憂天,去幫台積電未雨綢繆與三星的競爭之道嗎?

在產業界,敵友之分愈來愈困難,國家不也如此嗎?可以想像,未來日本與台灣之間的合作將會更加密切,但日本是心悅誠服,還是想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的統一陣線呢?產業界的競爭,或者國際間的產業競合,「強者勝」是基本的道理。能成為強者又能定義市場、主導產業變革,台灣的晶圓代工業是特例,也給我們很多不同的啟示。

圖為2022年台北國際電腦展(COMPUTEX 2022)。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四)新興國家的起承轉合

郭台銘認為,未來的世界只有美中主導的國際分工體系,意識形態之爭很可能讓所有的廠商被迫選邊站。為了避免成為兩隻大象爭鬥時的草皮,台灣最好的策略就是「創造第三個戰場」,讓美中都需要台灣。而現在的產業結構確實有機會讓台灣在新興市場找到更大的空間。

台灣在心態上、戰略上要協助東協與南亞新興國家建構新世代產業鏈,在中國生產成本逐漸上揚的2010年之後,很多公司將生產重心移往中南半島,基於地利之便,可以從珠三角靠陸運支援的越南北部成為首選,最成功的範例無疑是三星,台商中的鴻海、仁寶等公司也隨之跟進,越南成為繼中國之後,第二個手機、筆電的生產重鎮。

產品集中生產,以經濟規模創造效益的模式,在過去30年全球化的過程中確實被奉為圭臬,製造廠接單生產,只要服務筆電與手機品牌大廠就可以從低毛利高頻率運轉的機制中獲利。但進入萬物連網的新時代之後,多元生產,以及電動車的商機,讓整個產業結構出現了變化的徵候。以電子業今天的實力,加上歷史背景以及台灣獨到的優勢,台灣不必顧慮越南、印度等新興國家的威脅,其他國家想要全然模仿台灣,很可能反被市場消滅。

從ICT到電動車,從終端產品到關鍵零件,各國都在嘗試新的產業發展戰略。越南開始生產電動車,越南的汽車公司VinFast甚至遠赴美國參展,希望在全球市場上搶得一席之地。當我們相信電動車只是掛上輪子的行動電腦時,延續自筆電與手機的供應鏈,也將成為越南發展電動車產業非常重要的生態系,就像1980年代的台灣與韓國一樣,越南不會甘於只是一個利用勞動力創造價值的國家。

中國、越南的成功典範,必然引誘印尼、印度、馬來西亞、泰國等國家起而效法。泰國國家石油公司(PTT)已經與鴻海集團簽訂合作協議,往電動車的方向發展;馬來西亞則瞄準半導體;過去泰金寶、台達電在泰國建立的供應鏈,如同越南一樣,也將成為整個生態系中的一環。

圖為2022年台北國際電腦展(COMPUTEX 2022)。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五)與東協、南亞獨角獸企業的戰略合作

全球95%的跨國貿易是經由海運輸送的,最繁忙的航線就是南海,因此美國認為中國在南海興建人工島礁,是對全球公海自由航行權的一大挑戰,而鄰近的越南、菲律賓也都對中國的主權宣示充滿疑慮。除此之外,環繞著南海地區的東協各國,是個至少有6.5億名年輕人口的大商機,加上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也有17億人。結合在地市場需求的生產商機顯而易見,而切入東協、南亞市場的入口,應該是新興的獨角獸、軟體與在地的EMS製造廠。

如同前述,幾乎每個東協國家都有一、兩家稍具規模的電子產品製造商,這些製造商正走在台韓走過的路,從小作坊型態的生產體系,走向經濟規模、公開募資的階段。過去台韓崛起時,中國仍在酣睡,給了台韓絕佳的契機,但今日的全球分工體系,已難以讓東協的業者採取逐步發展的傳統戰略,最佳選擇就是結合台灣的產業經驗,透過資本合作、生產體系的共享,才有可能在台韓與中國模式之外加速發展,奠定足夠的產業發展基礎。

人口接近14億的印度,或許可以不同於台灣與東協國家的模式,發展新世代的ICT產業。印度成就非凡的系統整合與軟體開發商、獨角獸企業、電信服務商,甚至在地的EMS製造廠都可以是台商的選擇。一旦台商落地生根之後,美系的業者才有機會在這個生態系下,尋找更高附加價值的關鍵零件與軟硬體整合商機。

※ 本文摘自《矽島的危與機:半導體與地緣政治》第四部第二章,標題為鳴人堂編輯所加,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授權刊登。

圖為郭台銘參與鴻海2022年度盛事科技日活動。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矽島的危與機:半導體與地緣政治
作者:黃欽勇、黃逸平
出版社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2/09/12

《矽島的危與機:半導體與地緣政治》書封。 圖/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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