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延卿/【植物園方舟計畫】桃園石龍尾:命運似石虎的野外滅絕水草
「生物多樣性」是全人類必須共同面對的課題,植物提供我們呼吸的空氣、食物、衣料、藥材、建材等,甚至具有維持環境安全與氣候穩定的功能,卻仍有許多人沒有意識到,生物多樣性是我們保命的基礎。
眼前聯合國「國際植物園保育聯盟」(Botanic Gardens 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 BGCI)正緊鑼密鼓展開「全球植物保育戰略」行動,而台灣正是亞洲最重要的植物多樣性熱點之一,因此政府自2019年1月起,以林業試驗所為首、台北植物園為基地,正式啟動「國家植物園方舟計畫」。
本系列專題第一波將介紹20個列入方舟計畫的保育物種,帶領讀者認識這些「曾經」與你我共存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珍稀植物,希冀透過情感上的關注,召喚全民支持與加入拯救瀕危物種的行列。
本文中的桃園石龍尾1,這個埤塘與泥沼裡的清秀佳人,已於2017年台灣原生植物紅皮書宣告野外滅絕,我們能否將它復育成功、送它返鄉?希望答案很快就能揭曉。
野外滅絕的水草
太陽裡沒有太陽餅,月亮上也沒有月亮蝦餅,這種哏繼續玩下去會變成:板橋沒有「板橋監理站」(板橋監理站在中和);梧棲沒有「梧棲觀光漁港」(這個港在清水);桃園沒有「桃園石龍尾」……現在有點哀傷了,因為桃園石龍尾本來是在桃園的,不僅是台灣特有種,而且是「桃園特有種」,可是如今,這種植物被宣告「野外滅絕」,在桃園找不到了。
幸好台北植物園成功將桃園石龍尾的植株保存下來。桃園石龍尾只開花不結果,生物學家推測它可能是雙連埤石龍尾(絲葉石龍尾)與其他石龍尾的天然雜交種。它是那種可同時生長在陸地與水中的水生植物,只要有浸泡到水,就會繼續生長,不像有些水生植物不能離水。
換句話說,桃園石龍尾其實很好栽培,它能無性繁殖,一長就一大片,那這種水草怎麼會滅絕呢?
少年顏聖紘與桃園石龍尾的相遇
桃園石龍尾的第一張照片,出現在一位國中生的科展報告裡。他叫顏聖紘,60年次,現任國立中山大學生物科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包含昆蟲系統分類學、演化生態學、擬態與警戒,以及野生動物貿易監測。
顏聖紘1到6歲的居住環境鄰近灌溉溝渠,螢火蟲夜夜點燈,花草繁茂,很容易親近大自然。小學到高中時期,他父親幾乎每個月都會開車載他四處漫遊,所到之處沒有路標,他想在哪兒下車就喊停。桃竹苗地區很多池塘附近會有竹林或一點相思樹,就是當時他尋訪池沼的依據。
根據顏聖紘在林試所的演講內容指出,雖然有時母親也會陪他一起探險,但通常父子同遊,他爸總是留守車中,如果他在哪個池塘滅頂了,爸爸也不會知道。(那麼也就沒有今天這位赫赫有名的網紅級昆蟲專家了。)
從小「闖蕩江湖」的顏聖紘,藝高人膽大,3到6年級就讀福星國小,放學後時常穿進台北植物園,翻越圍欄認識植物。直到有一次巧遇林業試驗所的研究員,話匣子一開竟相當投緣,自此便三天兩頭跑去林試所問東問西,因而結識了水生植物專家楊遠波。
少年顏聖紘,國中時就發表了匙葉眼子菜與小狸藻,小小年紀儼然已是水草的分類研究者。當他在1980年代採到桃園石龍尾時,就認定這應該是一個新品種,於是在楊遠波老師指導下,於1997年高中時,兩人聯名發表了這個植物。
然而,這片棲地迅速被破壞。留學英國期間,顏聖紘便聽說當年他找到桃園石龍尾的那片池沼已經消失;等20年後他再度踏訪,不但石龍尾杳無蹤跡,甚至連一株植物都不剩了。
溼地裡的植物消失,代表什麼?
生態系是由眾多物種所組成的網絡系統,抽掉其中任何一個種類,都會造成環境嚴重程度不等的崩壞。以桃園石龍尾的案例來看,桃園地區的埤塘(石龍尾生育地),經過多年的土地利用,早已遭受水汙染及建築工程破壞,整個生態系被人類摧毀,恐怕有些昆蟲或其他物種,也已經跟著消失,只是目前我們無法得知,最後是「誰」會有損失。
物種的消失,尤其是授粉昆蟲,讓人類農業付出極大的代價。2018年〈臺灣原生鳳仙花的授粉昆蟲〉2一文提到,全球約35%的作物生產需靠昆蟲授粉,而人類利用的主要作物,108種中至少有70種仰賴昆蟲。
另方面,2018年聯合國「全球濕地展望」(Global Wetland Outlook,GWO)報告指出,全球濕地在過去45年內消失了35%;今年5月,聯合國一份全球環境報告3更揭露,濕地300多年來只剩餘13%,流失和劣化問題比森林更加嚴重。
溼地對防洪還有保存水資源都具重要功能,而濕地與森林的消失,同樣都將使土壤中的碳排放到大氣中,導致氣候異常。氣候變遷攸關人類存亡,但如溫水煮青蛙,大眾對長遠的威脅往往缺乏警覺,等到具體的自然災難發生時,可能為時已晚。
等待敗部復活的「天堂元素」
回到桃園石龍尾身上。在野外,這位埤塘與泥沼裡的清秀佳人芳蹤已杳,如今在保育現場,它的近況又如何呢?
桃園石龍尾無論花朵或整個植株外型都很漂亮,因此,當年楊遠波老師為福山植物園規劃水生植物池,從哈盆溪引一條水管,重新開鑿出一個人工池,就把桃園石龍尾種在那裡。
鴛鴦悠遊,水鳥過境,水質清澈,桃園石龍尾層層疊疊長得很夢幻,許多遊客把福山植物園這個水池描述得像天堂。但其實福山的水池夏季進水量太低,水質優養化,加上許多外來種植物入侵,搶佔了原來的種植區,植栽的狀態每況愈下。
後來,台北植物園也做了水池,來保存桃園石龍尾及其他台灣原生水生植物,所以目前桃園石龍尾的種苗在台北植物園和福山植物園都有保存。
像桃園石龍尾這樣的原生種在野外滅絕了以後,究竟還有沒有機會敗部復活?林試所植物園組長董景生提出兩個契機。
第一個方法是由縣市政府協助。
例如桃園一向有「千塘之鄉」的美名,導演齊柏林生前從高空俯瞰,就形容桃園埤塘「宛如散落一地的水晶,閃閃發光」。而創辦於2013年的桃園「地景藝術節」,今年就特別以「大湳森林公園」為核心,向外延伸至週邊綠地與埤塘生態區。
既然桃園市政府有心利用展演活動,讓大家以嶄新角度看待土地及環境,那麼何不把目光聚焦於在地元素,納入具有在地基因的植物?尤其桃園石龍尾從芳名到身世,徹頭徹尾是貨真價實、別無分號的「桃園特有種」呢!
復育桃園石龍尾的另一個可能性,是進軍水族業。
在一篇有關「台灣綠金明星水草」的報導中,引述了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的估計,全球觀賞水族整體產業及其附屬器材所帶動的相關總產值,高達150億美元。其中,具觀賞價值及多元應用的水草,在整體市場中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桃園石龍尾兼具挺水葉與沉水葉兩種觀賞葉形,是很好的水族題材,養在水草缸裡也很美。不過董景生提醒,如果想推進水族業,就須確定種原出處,才有辦法進行保育。
他說,植物並非不能雜交,但桃園石龍尾正處於亟需復育的階段,為了避免原生種基因窄化,所以確認種原很重要。只是,這個方法需要分類學家協助,若要執行,還有很多細節必須研究。
方舟計畫與我們命運相連
「為什麼我們要保留原生種?」董景生以眾所熟知的台灣黑熊及石虎為例,在中國大陸、日本或韓國其實也找得到這些動物,難道我們就可以不需要牠們嗎?或許有些人會認為:「台灣沒有了,就從他國引進吧?」然而,這樣的舉措無法挽回經過長期演化而來的遺傳與外型獨特性。
野生的台灣黑熊及台灣石虎,是本土食物網中的重要物種,一旦在野外滅絕,將引發生態系統功能的紊亂或食物網缺損的連鎖反應。這也正是生物多樣性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人類居住的區域無限擴張,使得生態系統失去韌性,甚至「失去功能」。例如近年美國爆發史上最嚴重疫情的西尼羅病毒,就與生物多樣性息息相關。已有研究顯示,在高生物多樣性地區,通過生物多樣性的「稀釋效應」,能有效減少或阻斷環境中的病原傳播,死亡人口也會隨之降低4;反之,人類將承擔對等風險,一如美國疫情。
總結來說,桃園石龍尾跟石虎的命運很像,原本是「哪兒都能活」的物種,卻因為棲地與人類活動範圍高度重疊,因而陷入生存危機。
很多人為的破壞無法逆轉,像是農田無法恢復成森林,房子無法拆除回復成濕地,但我們可以盡力維護現存的棲地,不要再加速破壞它了。希望有一天,能讓這些生物再度回到我們的環境中。
- 桃園石龍尾(Limnophila taoyuanensis Yuen P. Yang & S. H. Yen, 1997),車前草科(Plantaginaceae)石龍尾屬(Limnophila),葉片呈絲羽狀,花冠長約一公分,只開花、不結果,因此判定可能是天然雜交種。原分布桃園龍潭郊區濕地,為台灣低海拔小型水生植物。
- 《林業研究專訊》(Vol. 25/No. 4)。
- 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政府間科學政策平台(IPBES)發佈。
- 科技大觀園〈野生動物保育:保育醫學方興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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