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華／給親子的「風險評估」練習——以新加坡遊戲空間為例

近年來，新加坡政府極有概念及策略地經營兒童青少身心發展。從它多元遊戲空間遍布、樂趣俯拾即是，就不難發現這個在荷蘭兒童權利基金會（Kidsrights Foundation）今年度公告的兒少人權評比排名中，兒童生存權利榮登第五名的亞洲小國，開始從人本基礎環境營造打好國力的企圖心。

在兒童友善城市規劃和永續環境空間設計的全球趨勢之下，2019年7月底完工的一個休憩新去處——裕廊湖濱國家公園（Jurong Lake Gardens）——是台灣親子旅遊的必去行程。在這個面積53萬平方公尺的國家公園中，有3,000株樹木被保留、200株移植成功，許多植栽都是為了能吸引生態多樣的鳥類、蝴蝶、蜻蜓入住或築巢，甚至還能看見蜜蜂、犀鳥、魚、貓頭鷹和水獺的出沒。

設計團隊的設計理念，有意識地把這個曾經獨特的沼澤景觀遺產（Landscape Heritage）保存下來，並且將空間轉化成社區居民都能前來休閒活動的社交集會場域。

結合「自然遊戲」理念的兒童遊戲空間

裕廊湖濱國家公園的重點之一，即是近年遊戲空間規劃中最夯、結合「自然遊戲」（Natural Play）理念的兒童遊戲空間。自然遊戲，就是在人造環境中模仿自然環境，把自然元素歸還給離自然已遠的居民，包括鬆散素材、樹枝、樹幹、泥巴；有真樹可爬、樹叢可躲以及大石頭可以攀跳。小孩能自己把東西搬來搬去，沒有一定的規則；也可以自造遊戲環境，把自己和同伴弄髒，同時學習評估風險和發揮創意。

根據美國的一項研究，自然遊戲空間比人造空間多出55%的訪客人數；去前者玩的孩子，也比起去後者遊玩的孩子高出20%的活力，不只比較健康，體能也比較強。此外，自然遊戲空間大勝人造空間的原因包括：

1. 除了滿足孩子的動態遊戲，陪伴者的靜態需求也要被考量。公園和遊戲場域的界線沒有明顯隔閡，反而交錯混搭，但動線卻也清楚，讓每個人都能方便移動。
2. 空間中有很多便宜但實惠的鬆散素材，孩子一看就能自創玩法的大石頭、樹幹、植物，還有不需要花大錢，卻馬上就能造成有趣效果的地形變化。
3. 不需要再一直翻遊具目錄，有五大遊戲明星：草、沙、爬、盪、滑；有水和鬆散素材，就已是大加分。
4. 遊戲空間裡每一個東西都要是能「玩」的，包括自然鬆散素材的地上鋪面。遊戲樂趣必須優先於「安全」和「維管」。
5. 冒點「風險」，對孩子極有益處。最讚的遊戲空間就是看起來危險，但實際上十分安全，並根據孩子的技能度、體適能度和勇敢度，提供各種不同層次的遊戲方式。

裕廊湖濱國家公園：自然遊戲空間的經典案例

裕廊湖濱國家公園的兒童遊戲空間設計，就是一個近期完工開放的經典案例。

除了十種以上不同的擺盪設施（吊床、輪椅鞦韆、幼兒尿布鞦韆、繩索鞦韆、旋轉木馬鞦韆和四公尺高鞦韆等）能一次滿足所有年齡層的使用者，在森林漫遊遊戲（Forest Ramble）這個自然遊戲空間，鼓勵孩子模仿居住在湖邊常見淡水沼澤動物的動作，不規則的跳樁，或隱身在樹叢間的路徑。

他們可以在蛙類彈跳遊戲（Frog Play）的連續性彈跳床，像各種蛙類一樣跳來跳去，也能跳過旁邊一顆顆石頭通過仿造的小溪河床，且不會被紐澤西護欄阻擋。而在蒼鷺翱翔遊戲（Heron Flying）玩溜索，孩子或甚至大人，都可以假裝是蒼鷺從一個巢飛到另一個巢。在松鼠輕盈遊戲（Squirrel Play）穿過樹屋，通過從平台跳到另一個平台和拉繩獨木橋，來測試自己能不能像松鼠一樣平衡和靈活。

或者，滑下蛇類溜滑遊戲（Snake Play）的高塔溜滑梯，再從另一條「鼓勵孩子一定要練習向上爬滑梯」的水管滑梯回到高塔上；在猴子爬盪遊戲（Monkey Play），所有人都在攀爬繩網，除了爬上爬下，也會有掛在空中享受居高臨下的孩子。孩子被鼓勵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假裝成任何可以想像的動物（而這些動物可能真的就環繞在身旁）克服所有挑戰，征服這個地方，並找到自己的路徑，在遊戲空間裡來一場專屬於自己的華麗冒險。

公園內另外一個區塊，則是名叫Clusia Cove的水遊戲空間。孩子可以在這裡體驗「潮汐」表面漣漪、感受類似沿海海岸的定向水流，還有定時瀑布流瀉到寬廣的淺水池，更可以在淺水裡或旁邊建造沙堡，就像在海灘上度過一天。各種多元的戲水活動，親子一起在人造的自然裡，練習各種活動、面對各種際遇。一旁友善親子的盥洗更衣衛浴，更是體貼設想到所有年齡層和身心狀態的人玩得濕漉漉之後，要用哪些空間、設施、裝備和用品。

Clusia Cove水遊戲空間營造出有如大自然環境一般的氛圍，其用水來源引人好奇。筆者從Landezine文章讀到，它用「自然」處理水消毒清潔的閉環水回收系統，先用一格格沙質過濾媒介以及半水生植物，來吸收過多微生物養分，再傳去地底下更精細UV紫外線控制的消毒清潔系統。它的排水，則是引入植物窪地和礫石窪地等「水敏感城市設計」（WSUD, Water Sensitive Urban Design）元素，作為排水輸送措施，流入湖之前的水溝管線，都被改造成完全自然的溪流形式。

孩子是用生命在玩，遊戲就是他們的生命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獲得國際建築設計大獎的星耀樟宜購物中心（Jewel Changi Airport）裡，大自然環境也被「營造」進了室內空間。走在偌大的室內森林花卉間，看著小孩滾人工草，陽光煦煦，座椅卻噴出冷氣，大家開心在陽光、負離子、美食和購物的夢幻泡泡中徜徉。

這裡有一處室內幼兒遊戲空間，在商圈和美食廣場的不明顯角落。它有基礎安全防護措施、全部光滑表面木作、高度低矮且形式簡單，相對於裕廊湖濱國家公園的遊戲空間，有些孩子穿著在設施表面會溜滑的襪子，少數照護者在陪玩或關照孩子，但大多數都是旅行或購物疲累了在放空。

雖然照護者沒有太多精力陪伴，但「孩子是用生命在玩，遊戲就是他們的生命」。筆者評估了自己和孩子狀態：兩個孩子都非常有能力玩，但一個累到隨時可以關機，可能專注度不夠；一個覺得人多不會進場去玩。我們也累了，但應該只有一個孩子去玩，我們的注意力和體力還可以承受。

於是，很累的那個幼兒衝了。第一時間，馬上先去全場的制高點——仿山丘的格狀結構山頂。我很喜歡它，富含多樣玩法，攀爬、制高點、平衡、身體變形鑽竄、藏匿、扮家家酒、社交遊戲、衝突協調，什麼都有。但是，它的表面光滑，我得看緊自己的孩子。

幼兒一進場馬上登頂了，在山頂享受榮光一陣子後，開始翻身往下爬，我使眼色，讓比較靠近幼兒的伴侶，開始把注意力調成100%跟著。結果我真的是經驗豐富的「先知」，幼兒果然在半途失足，往地面落下時，伴侶也不枉曾是金牌運動員，一秒伸手接住最重要的頭部，讓幼兒免於直接落在吸收撞擊力道的鋪面之上，然後也享受了整個空間中所有家長眼神投射的崇拜榮光——是的，榮耀歸給救到小孩的矯健爸爸。

幼兒嚇到，臉上是驚恐，卻沒有任何哭泣，我抱著他「惜惜」時，發現他在努力自我調節，我馬上說：「你嚇到了，可以哭沒有關係！」但幼兒竟然馬上調節完畢，回到遊戲空間中再用其它方式，和這個結構進行互動。

甚至，他接著更往其它區塊，又繼續玩了20分鐘。直到我們真心覺得他太累了，開始無法找出和年紀較大孩子協調遊戲的方式，情緒激動了幾次，我們好言勸他到較少人的遊戲空間，再去挑戰別的項目。

家長可以如何陪伴孩子練習風險評估？

如前所述，孩子是用生命在玩，遊戲就是他們的生命。因此，陪伴者的親職家長或是教育第一線現場工作者，要怎麼有意識地到位守護，守著基本安全和人我分際，而不是極端地干涉（下指導棋）、剝奪（你再XX就不准再玩）、卸責（設計得超危險的），或者乾脆直接找戰犯（特公盟你們自己出國玩，不要害死別人小孩）呢？

除了為了終結「直升機教養」（Helicopter Parenting）而開始出現像裕廊湖濱國家公園這樣的自然遊戲空間，也越來越多針對「限制兒童自由遊戲的教養趨勢和社會文化」做出針砭的行動。

人們開始警覺，從小至家長、家庭，到大至政府、國家，對兒童自由遊戲文化的桎梏。比如親職照護者或教育工作者，在公共空間被要求緊盯兒童、負起100%責任，否則就被質疑失職，而被排山倒海的社會公審譴責。於是，家長轉而控訴管理單位失責，管理單位和設計單位為了自保，限縮空間設計的多元可能。

如此惡性循環，最終對社會最底層的孩子，一定會帶來最直接的不良影響。孩子將可能無法承受極小的風險、錯估重大的風險，甚至在離開成人視線或家庭保護之後，無法獨立自主。許多親職照護者和教育現場工作者，在這幾年已經現身發聲，出面相挺，不願再耽誤我們下一代的設計者，也會陪著整個偏向保守的社會慢慢練習。

而在第一線照護兒童的親職照護者和教育工作者，怎麼在詞窮的情況下，陪伴孩子練習風險評估呢？只是跟孩子不斷地說「小心」，一方面既不夠明確，另一方面更可能在孩子心中植入恐懼。

有時候，孩子不覺得需要他人介入而感到困惑；有時候，孩子會被突如其來的杞人憂天嚇到而哭泣。這些介入造成的反應，對於孩子在進行正向健康挑戰及風險評估練習，實際上是沒有助益的陪伴。

那要怎麼跟孩子好好說、說得好，才算是有助益的陪伴呢？首先，大人要改變動不動就「叫孩子小心」的壞習慣。停下來，深呼吸，再自行思考：這真的會造成嚴重傷害嗎？我自己覺得不舒服的點是什麼？現在這情境下，這個孩子正在學什麼技巧？

如果真的有致命危險，動作快就去拯救孩子；但如果沒有，我們就該站在幫助孩子「形成風險評估意識」和鼓勵孩子「練習問題解決能力」的邏輯和立場來陪伴。

怎麼做才是有助益的陪伴？

想要給孩子有助益的陪伴，並尊重主體感受、協助環境觀察、陪伴思考解決方案，可以這麼說：

• 注意（石頭滑）
• 你有看到（那株毒藤）嗎？
• 試著（快速移動腳）
• 試著運用（手臂力量）
• 你聽得到（淙淙水聲）嗎？
• 你有感覺（火的熱度）嗎？
• 你現在覺得（安全）嗎？
• 你的計畫是什麼（如果要跨過那樹幹）？
• 你可以用什麼（來跨過去）？
• 你要在哪裡（放石頭）？
• 你要怎麼（爬上去）？
• 誰可以幫忙你（爬過去）？

尊重孩子作為遊戲主體使用者的種種行為，包括尊重年幼的孩子會失足，有些孩子會害怕，有些孩子會在嘗試中造成混亂。而所有其他人，都應該共撐一個「會失足，但更會從失足的經驗之中，長出個體面對失足的各種應對方式的生命樣態」的機會，涵納各種情緒的氛圍，以及混亂中逐漸培養共識與共玩的環境。

這也是為什麼，倡議遊戲空間設計要考量讓親子練習風險評估的我們，會說：「孩子在遊戲中，能習得民主真諦，並將其內化。」

民主，不該是所有握有權力資源的成人，去決定孩子該怎麼玩；不該是忘記使用者才是主體的設計師，照自己的幻想揣測去蓋孩子的空間；更不該是無力關照孩子需求和想望的照護者，在生活苟延殘喘的縫隙中，只能轉身壓迫更弱勢的孩子去自由發揮的練習時空。

民主，是讓孩子決定自己怎麼玩、設計師照顧不同需求去蓋、家長有時空餘裕陪伴孩子去做各種遊戲或社交帶來的風險評估，譜成一個迷你社會型態正向共作的練習曲。

• 文：李玉華，還我特色公園行動聯盟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