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六四大遊行之後：兩極化的民主政治將走向何方？

不久前，華沙街頭湧入數十萬人，進行集會遊行。這些人一方面慶祝「8964」的魔術數字，也就是在1989年6月4日，波蘭共產黨放棄權力、開放自由選舉，波蘭終究回歸西方民主；一方面則抗議執政陣營——聯合右翼（UR），特別是針對法律與正義黨（PiS）的獨斷政策，希望藉由示威表達波蘭對民主原則的堅持。

這場示威遊行除了自發性民眾參與外，主要是由反對陣營——公民聯盟（KO）動員，包括公民平台（PO）等其他在野黨派，同一時間，在波蘭全國各大城市也都有類似活動。由於波蘭今年年底即將進行議會大選，反政府遊行可說是自由派與保守派的前哨戰，也引起世界對波蘭民主政治的關注。

以調查俄國影響之名特設委員會，成遊行導火線

法律與正義黨自2015年上台，已經連續組成兩任內閣，現任總統杜達（Andrzej Duda）雖以獨立身分參選，但若沒有該黨支持也不可能當選。擁有長期執政優勢的法律與正義黨準備要挑戰波蘭第三共和的紀錄，也就是連任第三次，雖然目前民意仍有利於執政的法律與正義黨，但在野勢力來勢洶洶，選情仍然混沌不明。

法律與正義黨領袖卡欽斯基（Jarosław Kaczyński）承認年底大選將是一場艱苦的戰鬥，這也是卡欽斯基與公民平台領袖圖斯克（Donald Tusk）的第四度對決，兩人在2005、2007、2011年三度領軍對戰國會大選，圖斯克贏了兩場、卡欽斯基贏了一場。之後圖斯克進軍布魯塞爾，擔任歐盟高峰會主席四年，卸任後又回到波蘭，繼續宿命性的對決。

在法律與正義黨執政的數年間，該黨因為民粹政策，破壞司法獨立與壟斷媒體，被外界批評為削弱波蘭民主，歐盟更對波蘭展開法治調查，衍生出對波蘭違反歐盟法律的懲罰。也因為保守傾向，對LGBTQ和婦女權利多所限制，像是2020年政府推出嚴格的禁止墮胎令，爆發大規模的集會抗議。

本次六四大遊行的主要導火線，是波蘭眾議院（Sejm）在5月底通過的一項法律。該法旨在調查俄羅斯對波蘭的影響力，設立了一個類似準司法機構的審查委員會，委員會有權判定特定人物從2007年至2022年是否受到俄羅斯影響，從而損害波蘭利益。若答案肯定，委員會將實施處罰，例如禁止出任攸關國家安全的政府職位，最長可達十年。

批評者認為，特設委員會跳脫三權分立，違反憲法，且該立法含糊不清，對於何謂俄羅斯影響力模糊不清，很容易入人於罪。執政當局則辯稱，委員會雖有權力，但不是法庭，不會作出判決。重點在於波蘭必須審視近年來俄羅斯施加的影響，因為烏克蘭的殷鑑不遠，波蘭需要一個特設委員會加強國家的凝聚力和內部安全。

反對陣營更直言，這項法案根本是針對圖斯克而設，因為圖斯克在2007到2014年間擔任波蘭總理，時間太過巧合，且公民平台加上另一個在野勢力——第三條路（Third Way）的民調支持率已超過法律與正義黨，因此該黨要用此法清算圖斯克。支持立法者則強調，該委員會需要調查圖斯克擔任總理時簽署的俄國天然氣合約等交易，徹查是否犯有瀆職罪。

此法目前已得到總統杜達的簽署，正式成為法律。然而除了國內抗議之外，波蘭執政當局也受到來自歐盟與美國的外部壓力，表達對委員會可能干涉選舉的擔憂。為了平息爭議，杜達承諾會加強該法的透明度，提出三項修正，包括取消委員會的懲罰機制、委員會成員將由無黨派專家組成、接受調查的人物可向任何地方法院提出上訴。

不過，歐盟仍決定對波蘭展開調查，檢視該法律是否違反歐盟規範。事實上，就在六四遊行後，歐盟法院才剛結束對波蘭司法改革的審查，這場訴訟是由歐盟執委會（EC）提出，法院確認法律與正義黨政府的政策不符合歐盟法律，最後判定波蘭要繳納5.5億歐元罰款，即使波蘭想賴帳，歐盟也已從原本要撥給波蘭的預算中扣除3.6億做為抵押。

歐盟的判決加深了布魯塞爾和華沙當局的嫌隙，也讓波蘭右翼感到憤怒，譴責歐盟干預內政。不過，歐盟始終是波蘭的依靠，疑歐論難以獲得多數人民支持，因此法律與正義黨早就改打民族主義牌，向德國要求二戰鉅額賠償轉移焦點。因為迄今反德論在波蘭仍有市場，右翼更將圖斯克稱為波蘭叛徒，是德國的魁儡，抹黑圖斯克以擷取政治利益。

年底大選形成保守與進步陣營大對決

不過，光靠民族主義只能鞏固部分票倉，法律與正義黨之所以能長期執政，很大的關鍵在於它提出的福利政策得到人民擁護。在眾多政策裡最受歡迎的當屬家庭五百加倍計畫（family 500 plus），也就是每個月補助給兩個兒童以上的家庭，第二個兒童五百茲羅提（zloty，波蘭貨幣，約等於110歐元），之後更升級為只要家有兒童都可獲得補助。

然而近來高達兩位數的通貨膨脹率讓波蘭家庭負擔更為沉重，原本五百茲羅提的補貼，實際價值也縮水到剩三百多。因此法律與正義黨決定加碼，把補助提升到八百，根據初步計算，若要提高補助，國庫將要多支出兩百多億以上茲羅提，遭到在野陣營批評現在沒有預算實行，根本是騙票，但也不敢反對此政策。

有趣的是，雖然本計劃普遍受到波蘭人民歡迎，也成功減輕兒童貧困狀況。然而，此政策並沒有像法律與正義黨當初設定的刺激出生率，相反地，波蘭出生率持續下降，更是歐盟最低的地區之一。即使如此，廣發現金已是朝野共識，如圖斯克也宣布當選後會增加婦女福利津貼，被法律與正義黨譏為拿香跟著拜，民粹主義再次獲勝。

同時，法律與正義黨逐漸從新冠疫情的經濟頹勢與監視軟體的醜聞中走出，推出更大型的社會福利計畫，吸引選民的回歸。相較之下，近幾年來圖斯克砲火猛烈攻擊執政當局，雖得到不少反對派的讚許，但缺乏可抗衡法律與正義黨的政策，其他意識形態各異的在野黨也沒有具體規劃，只能靠下架法律與正義黨的口號凝聚人氣。

最新民調顯示，法律與正義黨基本維持35%上下的平盤，公民聯盟大約有三成左右的支持度，兩者相差不大，最後勝負取決於結盟對象。公民聯盟已和第三條路（支持率約12%）、新左派（New Left 支持率約8%）組成選舉同盟，支持度加起來將近五成，法律與正義黨如果沒有新的結盟對象，很可能會就此失去政權。

近來激進的自由與獨立同盟（Konf）正在崛起，擁有10%以上的支持度，它可能和法律與正義黨合作，形成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大對決。值得注意的是，同盟領袖柯文米克（Janusz Korwin-Mikke）是極具爭議的「阿伯級」政客，常發表恐同、性別歧視、種族主義等反民主言論博得群眾注意，卻仍能帶領同盟前進。

這是因為同盟的支持者多是厭惡長期兩黨（公民平台／法律與正義黨）的年輕人，他們認為政黨輪替並沒有讓波蘭更好，因此要支持同盟和兩黨建制派做鬥爭，但卻刻意忽略同盟根本沒有具體政策，明顯具有強烈政治虛無主義傾向。這種政黨在一國民主鞏固的關鍵時期成為關鍵少數，絕對不是好現象。

更危險的是，當兩黨（公民平台／法律與正義黨）只想把對方告上法院、送進大牢，自由與獨立同盟的參戰將會加劇波蘭的兩極分化。要知道，分裂社會絕對不光是政客的責任，政客乃是附和民粹主義，並從中獲利，政黨背後的廣大支持民眾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只要波蘭人民認不清民主政治的本質就是包容與妥協，那麼波蘭不會有安寧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