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視法庭」之必要:《芝加哥七人案》裡的政治審判與國家暴力

聯合新聞網 林運鴻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鬼才編導艾倫・索金(Aaron Sorkin)的最新電影《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The Trial of the Chicago 7),不久前在Netflix上映。本片改編自真實事件,1969年的美國身陷越戰泥沼,國內反戰運動也越演越烈。此時聯邦法院指控八名反戰人士「煽動暴力」,求處十年徒刑。這是一場沒有法律根據,卻早已寫定結局的「政治審判」。他們必須在法庭上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自我辯護。

也就在這幾日,青年政治工作者黃之鋒等三人,同樣因為相似的煽動集會罪名,被香港當局判處徒刑。在這樣的時刻對照《芝加哥七人案》,特別讓我們深深心痛。綜觀近代歷史,法庭向來是國家威權的優勢戰場,那裡可以恫嚇、懲戒心繫自由的人。

不過,印度聖雄甘地在殖民地法官面前,慷慨請求「可能有的最嚴厲處罰」;南非國父曼德拉則在種族歧視的審判中,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好面對死刑」。還有台灣人絕不該遺忘的美麗島大審,七位「叛亂犯」當時是這樣說的:「被告不承認檢察官所指控的犯罪,只承認我們願意為了台灣民主運動獻身」。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挑戰國家的人

本片頗有影史經典《十二怒漢》(12 Angry Men)的味道,故事由角色之間的言詞攻防推動,他們爭辯法治與人權,回憶街頭的「運動傷害」,卻又並陳不同觀點,層次極為豐富。

本片的靈魂人物之一,嬉皮團體的領袖艾比(Abbie Hoffman),由才華橫溢的演員Sacha Baron Cohen飾演。艾比一頭爆炸亂髮,雄辯滔滔卻吊兒啷噹,他穿著奇裝異服出庭,揶揄嘲笑法官的權威。在艾比看來,美國政府早應該停止可憎的殺人戰爭,而不是耗費公共資源來壓制走上街頭的國民。劇中艾比看著檢察官的眼睛說,他們越過州境,手無寸鐵,唯一攜帶的就是愛與和平的思想——為何國家打算審問人的「思想」?

這種「辯護」策略引起另一靈魂人物湯姆(Tom Hayden)的不滿。湯姆是學生團體領袖,長相英俊,彬彬有禮。他曾起草著名的〈休倫港宣言〉,後來成為多任國會議員,還與知名女星珍・芳達有過一段婚姻。無論在抗議現場、在審判法庭上,湯姆都持重溫和,不同於艾比蓄意營造的「憤怒革命英雄」形象,湯姆更在意媒體和陪審團的觀感,他願意謹守「法律程序」,不想惹是生非,是被告裡面最「尊重體制」的那位。

還有辯護律師威廉・康斯勒(William Kunstler),他是知名人權律師,雖然年紀不輕,仍留著不羈長髮,只要讓康斯勒發現言詞破綻,就能把檢方駁得啞口無言,帥氣得不要不要。儘管如此,法庭可不是講道理的地方,在近半年的不公正審判中,這位嫻熟法律的大律師,難免憤怒說出「我不再相信法律」,律師與被告們在此其間一共被判決近200次「藐視法庭」。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雞蛋間的「內鬨」

不過,《芝加哥七人案》的敘事角度,儘管明顯同情陳抗一方,卻不吝於展現被告之間的弱點與矛盾。

首先還是難以彌合的種族問題。根本不該出現在法庭上的「第八位」被告,是美國歷史上重要的黑人民兵團體「黑豹黨」黨主席希爾(Bobby Seale)。在警民衝突當日,希爾只是抵達芝加哥參加一場演講,卻被冠以「共謀暴動」的荒謬罪名,他甚至根本不在抗議現場。

這也是為什麼,黑人領袖與白人知識分子之間,存在某種微妙的距離。一開始,希爾不願意接受律師的義務辯護,因為「白人坐在有家具的房間吃三明治,黑人卻被關在拘留室」。更殘忍的是,在審判期間,前來聲援希爾的黑豹黨地方黨部主任,還被種族歧視的警察用微不足道的藉口開槍擊斃——即便黑人白人同為被告,卻有截然不同處境,種族平權與反戰運動還是各自為政的兩場戰鬥。

另外一個更劇烈的分歧則是,關於社會運動的本質爭論:應該要更加激進來顛覆體制?還是表現得溫和中庸一些才能說服大眾?穿著流蘇牛仔外套的艾比,看見湯姆穿著西裝走出法庭,忍不住嘲笑:「你為了出庭去理髮?剪給法官看的?」艾比認為湯姆總是太急著討好主流,沒有勇氣去對抗美國社會的保守氣氛。

但對此湯姆也有話說,也許,艾比才是運動中「不希望戰爭結束」的那個叛徒——因為只有反戰運動如火如荼,艾比這樣的嬉皮怪咖才能夠最大化自己的群眾聲望。在湯姆看來,「社會運動」的任何訴求最後仍需要走入「體制」,如果領導者們在全國矚目的審判中,沒有小心保護社會運動本身的「形象」,那麼將來必定會在選舉中失敗,無法取得國會席次,這反而更加不利於改革理想。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名為「國家」的那面高牆

不只被國家控告的「受難烈士」之間,存在著某種齟齬,就算是站在「體制」高牆的那一側,受雇於國家的人有時也會心虛。

例如受命起訴八人的檢察官理查・修茲(Richard Shultz),儘管他向來對於左派份子不以為然,但修茲對程序正義仍有堅持。在審判開始前,修茲嘗試提醒長官,這次起訴不只在法律上站不住腳,還會傷害美國的言論自由。而在法庭上,雖然修茲咄咄逼人,對八名被告毫不容情,但是當法官命令法警將不斷抗議的希爾五花大綁、塞住嘴巴之時,修茲終於忍不住干預,並且釋回了根本不曾參加抗議遊行的希爾(這是電影改編,史實中修茲對法官濫權袖手旁觀)。

還有那位出庭作證,利用男女關係,混進抗議者決策團隊的女性聯邦探員。在回憶片段中,女探員在警民衝突前夕,努力勸說示威者撤退改道,因為她雖受雇於政府前來臥底,卻打從心底不想看到人民被優勢警力打到頭破血流。在法庭上,女探員被傳喚來為檢方作證,但觀眾可以清楚看見她的猶豫不安,女探員顯然理解自己在政府安排的陰謀誘捕行動中,所擔任的角色並不道德。

儘管在公義的天秤前,人類有些微可能超越自己的社會角色,內心發生點滴鬆動,然而,制度本身卻始終橫暴。

觀眾還可以看到,國家運用了各種不光彩的手段來確保「勝利」。除了主審法官未審先判的成見與強烈種族歧視以外,檢方惡意換掉同情抗議者的陪審團成員、長時間隔離陪審團以消磨他們聆聽證詞的耐心、司法部官員私下威脅辯方律師團所傳喚的有利證人,還有那些毆打平民的警察,一看到媒體靠近,就立刻換了嘴臉,微笑辯稱自己只是打算「緩和衝突」……。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劇照。 圖/IMDb

藐視法庭之必要

在電影後段,《芝加哥七人案》震撼地還原了暴力鎮壓的現場。在那個無比血腥、殘酷的夜晚,身穿盔甲盾牌、手拿步槍警棍的警察,闖入合法申請的示威區域,然後摘下辨識身分的警徽,將抗議者按在地上瘋狂痛毆。原本比誰都「穩重」的湯姆,終於忍無可忍,對著群眾大聲吶喊「讓我們的血流遍全城吧!」電影中安插了許多當時留下的記錄片影像,觀眾可以清楚看到,電影中這段令人沉痛的歷史,完全不是文學性虛構。

即便台灣人未必熟悉「芝加哥七人案」背後的美國社會,然而,國家的鎮壓、誘捕與濫訴,距離今日的我們並不遙遠。

在六年前的太陽花運動,許多台灣人都親身經歷了行政院驅離之夜,我們淚流滿面目睹夥伴在青島東路滿臉鮮血、哭叫逃竄。而一年前的反送中運動,香港人更是遭遇了強暴、刑求、街頭處決、無故失蹤、身體傷殘、黑道恐嚇,以及事後的報復性官司等等絕大恐怖。

如果就法律層面,「芝加哥七人案」的結局其實令人氣餒,多數被告都面臨了五年徒刑。然而《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卻將國家暴力碾壓的政治悲劇,拍成了歌頌公民不服從的熱血史詩。

在電影結尾,法官告訴湯姆若是誠心懺悔,他將會從輕量刑。但是幾個月來擔憂著「政治前途」的湯姆,已決定拒絕這種「恩惠」,於是他無視法官的憤怒咆哮,站起身來慢慢唸出越戰中陣亡的數千將士的姓名——就算公義總是姍姍來遲,但人的良知還是寧可相信,歷史終將重新判決每一場不公正的審判。

《芝加哥七人案:驚世審判》海報。 圖/IMDb

林運鴻

當代文學、大眾文化的重度愛好者。感興趣的問題是,靡爛而虛幻的符號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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