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椒魚/傷害自己並非真的想死:陪伴自傷者抒發也看見陪伴者的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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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傷者一直以來承擔的汙名,以及自傷這個令人費解的行為都讓面對「自傷」變得困難無比...

你發現朋友今天有些不一樣,明明是炎熱的天氣,他卻穿著長袖,接著你發現他袖子下面隱約顯露出傷口或是紗布。「是受傷了嗎?怎麼受傷的?」當你如此自問時,腦海裡閃過一個令人不安的答案:「是他把自己割傷,或燙傷、抓傷的。」這時你不禁猜想他昨天經歷了什麼,但既然他都用衣服蓋住了,或許是不想被過問?

但你也想到,這會不會是一個求救訊號,他可能不知道如何開口,正等你主動來關心呢?你或許也會想:「又來了,用看的就覺得好痛,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你正好是他的家人或照顧者,還會感覺到無比的壓力,質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好,讓他又「發作」了。

自傷者一直以來承擔的汙名,以及自傷這個令人費解的行為(因為痛覺明明是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為什麼有人要故意讓自己受傷?)都讓面對「自傷」變得困難無比。

汨汨的鮮血,是痛苦的抒發與被照顧的渴望

那天晚上,又被一股恐怖的力量襲擊,它讓我的胸口隱隱作痛,我好想哭卻失去了掉眼淚的能力。我好想大叫,大喊我好痛苦,但是喉頭卻彷彿被人勒緊一樣,我發不出聲音。吃了備用的鎮靜劑,過了一陣子卻愈來愈糟,我真的、真的好想傷害自己,感受一刀劃下的尖銳疼痛,讓全身彷彿一瞬間凍結一般。

看著鮮紅色的血汨汨流出,居然湧起一股成就感——我竟然可以忍受這麼巨大的痛苦!原本隱隱作痛的胸口也鬆開了一些。看著傷口時驚覺,原來我心裡的痛苦這麼巨大,巨大到我必須用這麼刻骨的痛才能稍稍轉移注意力。

情緒平靜一些之後,包裹著手腕的整條毛巾都吸滿溫熱的血,血液仍然泉湧而出,只好叫計程車前往附近醫院的急診。

在檢傷分類站,護理人員問我:「手為什麼受傷了?」每次聽到這個問題,我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用什麼語氣來回答:「我自己弄的。」如果太過平靜,他會不會覺得我是來鬧的,浪費醫療資源?如果太激動,我的包包會不會被沒收,保全會不會來架住我?

在急診外科等待的期間,看見有人摔車骨折、有人滿身是血,有人不斷哀嚎,我心中充滿不安,不斷呢喃著:「等一下拜託不要罵我⋯⋯」我聽到護理師在交談中提到「suicide(自殺)」、「psyche的病人(精神病人)」等字眼,另一位護理師則叮嚀他記得「通報」。

然後他走向我,問了姓名、電話、地址、緊急聯絡人、現在有沒有家人可以過來等問題,我們行禮如儀,彷彿在談論一件發生在第三者身上的事情,好像是藉由淡漠來保持禮貌的距離,抑或是處理程序已成為整件事的主要部分。

過了一會兒,醫師來了。他問我5年內有沒有打過破傷風,然後開始幫我清創、打麻藥,一邊說:「會有點痛喔,忍耐一下。」我想到朋友之前說,他把自己砍的血流成河,到急診卻換來醫護人員說:「你這麼不怕痛,應該不用打麻藥了吧!」我覺得自己好幸運,內心盈滿感激。

縫傷口的過程中,我覺得自己正在被悉心照顧著,風暴過境後流下了平靜的淚水,於是我向自己承認,我內心其實有一部分是渴望獲得別人照顧的。

看著傷口時驚覺,原來我心裡的痛苦這麼巨大,巨大到我必須用這麼刻骨的痛才能稍稍轉移...

覺察照顧者的擔憂與自我責任

縫完傷口後,換護理師過來床邊,用溼毛巾輕輕地擦拭我身上沾染的血跡,甚至細心留意到手鍊上的血漬,然後給了我一個新的口罩,他說:「你的口罩沾到血了,換乾淨的吧。」我真的非常感激又感動。

他說到了早上會有精神科醫師來會談,但我明天得早起上班,我想要回家。他說:「你真的要回家的話,要請家人來幫你簽AAD(自動出院標準流程。指病人不遵從醫師建議,在治療尚未完成的情況下,就要求出院)。」

甫下班的姊姊接到醫院的電話,從工作的醫院直奔我所在的醫院。她問:「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又自殘?」我說:「因為覺得很痛苦。但我明天還要上班,所以想回家,你可以幫我簽AAD嗎?」駑鈍的我好像被同化為程序的一部分了,提出這個請求時的態度,一如護理師填寫通報表時的淡漠。

姊姊說:「你現在回去如果又不穩定,出了什麼事,我沒有辦法負這個責任。」我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提出的請求實在很殘忍。我說:「我現在已經比較好了,回去會直接睡覺,我會很安全,我跟你保證。」姊姊透過電話詢問朋友的建議,再經過我不斷請求後,她遲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跟我打勾勾:「你保證回去會直接睡覺喔!」

「我保證。那⋯⋯爸爸媽媽那邊要怎麼辦?」

「他們一定會來問我,每次都是這樣。不是因為不敢問你,是怕講這個讓你難過。」姊姊說完,我再次驚愕於自己的無知。

看見自傷者與陪伴者彼此的傷

首先要澄清的是,「自傷」和「自殺」是不同的,自傷的目的不是死亡,而是讓自己度過艱難的時刻。對自傷者而言,這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是中性的、甚至是好的,但這就會非常挑戰陪伴者——我們能真的接受這作為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嗎?我們對於「好的方式」的想像是什麼?

身為自傷者的朋友/陪伴者/照顧者,你最大的困惑之一或許是:「這樣做不是很痛嗎?」我自己對此的回答是:「很痛,但痛沒有不好。」你說:「但是身為關心他、愛他的人,我看了就覺得好痛。」面對自傷行為,其實雙方都是受傷的,只是受傷的原因不一樣。

自傷者是主動追求受傷,甚至藉由受傷來試圖賦予自己意義和價值;陪伴者是被迫面對受傷,且這個傷口帶著刺——憤怒的、控訴的、覺得不被理解的、好像很自我中心的刺,令人難以全然擁抱他。

你會覺得:「為什麼我這麼努力陪他了,他卻沒有變好?是我的努力不夠嗎?可是我也很累了。」或許難受是來自,因為你很在乎對方,當他身陷痛苦時你感同身受;也可能是懷疑自己付出的不夠或不是對方想要的,覺得自己的努力被否定了、甚至被憤怒地控訴了。你的耐心和同理心在刀子劃下的瞬間也崩解了。

「自傷」和「自殺」是不同的,自傷的目的不是死亡,而是讓自己度過艱難的時刻。示意圖...

主動關心、開啟討論,適時表達感受

我得承認,悲傷有時就像個無底黑洞,會把靠近它的所有能量吸走,且永遠無法被滿足。自傷者可能未必有意識的以此進行情緒勒索,但我確實感受到自己是絕對孤獨的。

即使我真的很珍惜身邊的人給予的愛,但我也真的覺得需要更多愛。這裡頭的錯覺是,我以為別人給我更多愛,我就會變好,但有些愛只能由我自己給予——不論是向內接納自己,或者向外去愛別人。

即便自傷者明確的控訴你,這也不代表你做得不夠或不好;如同前面說的,悲傷是一個無底黑洞,面對他時必然耗盡力氣,這時悲傷的人能給予他人的心理空間就變小了。

我想要別人給予更多關注,卻也因為這樣的念頭而懲罰自己,所以我是矛盾的,我因悲傷而生出憤怒,卻不知道自己在憤怒什麼、應該將矛頭對準誰,結果是每個人都受傷。

我目前的想法是,不妨從每個人都有的「受傷」開啟對話。面對自傷者,我們可以做的有這些:

1. 判斷自己有餘裕陪伴自傷者時,可以主動問他並表達自己的感受

可以說:「我觀察到你的手好像受傷了,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有點擔心你。」

如果對方說這是意外造成的,而你們的關係夠親近,並且你覺得很有可能是自傷時,直接而不帶評價的說出口,能讓對方接收到你願意跟他對話的心意:「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慮了,但我在想,這是你自己割/砍/燙傷的嗎?」

2. 陪伴對方核對自傷原因

可以試著詢問:「你是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還是太痛苦了想傷害自己?」如果他是想自傷,那麼接著可以跟他確認安全性——使用什麼工具?受傷的程度多嚴重?5年內有沒有打過破傷風?(如果沒有的話建議去醫院打,以免傷口感染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3. 討論自傷行為對他的意義,甚至討論替代方案

可以試著問:「你想傷害自己的原因是什麼呢?」如果自傷者覺得目前可以接受這樣的方式,那麼可以跟他討論如何減低傷害——比如,割腕的話要注意不要割到韌帶,傷口呈現「開口笑」即需考慮去醫院縫合;若是吞藥,當下要記下自己吞的種類和數量,並且即時去急診洗胃。

減低傷害的目的,是為了不要造成永久性或無法回復的傷害,或者傷害程度超過自傷者所預期或可以處理的。

如果自傷者希望能夠改變現在的模式,那麼可以和他討論怎麼做。比如,是否願意把自傷工具(刀子、尖銳物品、囤積的藥物)交給他人保管?下次想自傷的時候可以接受哪些替代方式?如手握冰塊、用橡皮筋彈手、捏自己等方式也能帶來疼痛感,傷害性卻小很多。

4. 待對方情緒穩定後,可以向他適度表達自己的感受

如果你判斷對方現在比較平靜,有足夠的心理空間容納別人的痛苦,那麼可以向他表達你的受傷和需求:「光是看到你的傷口就覺得好痛,想到你傷害自己也會讓我難過」、「其實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多、不夠好,才會讓你痛苦到傷害自己?」

或是「你覺得這裡面有想要告訴我的事情或情緒嗎?比如你覺得我不夠理解你多麼痛苦,所以對我失望或生氣?」、「每次幫你簽AAD的時候我都很掙扎,因為你若出事,我會自責,這個責任對我而言也太沉重了。」

我以為別人給我更多愛,我就會變好,但有些愛只能由我自己給予——不論是向內接納自己...

「不做什麼」也是一種選項

關於自傷,其實充滿不同的樣態和關係,因此這裡的建議未必適用於每個人。一位朋友告訴我:「其實陪伴者不要被嚇跑或氣跑就很難得了。」

雖然前文說的都是可以「做什麼」,但在關係不那麼緊密,或者雙方都還因自傷而充滿情緒的時候,有時候「不做什麼」可能是比較適合的,但也是最難的——自傷者需要時間處理羞恥的情緒,嘗試面對別人甚至接納自己;陪伴者也要看見自己受傷了,容許自己有生氣、挫折、不知所措的情緒,並且明白這不代表自己的愛減少了。

自傷者要承認自己對痛覺上癮,或者是想獲得更多的照顧,是困難的;陪伴者則掙扎於同理對方和自我照顧之間。雙方的需求可能相互衝突、牽動、互為因果。

確保每個人的需求都有被聆聽的機會,是讓說不出口的「受傷」,彼此對話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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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心公益的研究者,以文字和報導紀錄臺灣公益部門的發展。探究各種公益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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