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課綱的虛與實:冷戰反共下被忽略的亞洲人民連帶史

聯合新聞網 陳柏謙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不久前,十二年國教的新課綱審議,備受矚目的社會科課綱,最終決議普通高中歷史課綱,將不同於過去台灣史、中國史、世界史的架構,改採「如何認識世界」、「中國與東亞」、「台灣與世界」等三部分架構,將台灣史、中國史、東亞史與世界史融合在一起,不再以區域劃分。

對於新課綱的決議,不意外地輿論多聚焦在民進黨「去中國化」的野心上,並對其一再對國教課綱的「攻城掠地」提出嚴厲批判。面對質疑聲浪,社會領域課程綱要研修小組召集人、中研院研究員張茂桂,則以過去課綱是切斷的,台灣史是台灣史、中國史是中國史為由予以辯護;據他表示,新課綱是要讓學生看見台灣與中國、與東亞、與世界的關係。

平心而論,以筆者學生時期的歷史課本為例,針對不同時期、不同區域之間或深或淺的交互影響之認識極其貧乏,如此教學內容,導致筆者一代的六、七年級生,對歷史的理解流於片段與破碎,甚至以「去歷史化」來稱之都不為過。若我們教科書的內容都是資料的拼湊與堆疊,缺乏有組織且系統化的知識傳遞的話,要學生藉由國民教育獲得完整的歷史知識,恐怕只是緣木求魚而已。

如此情況,在近代史乃至於當代史更是如此。多年來,每一次課綱審議,不同政治意識型態與國族認同者,早已經習慣將「中國史」、「台灣史」占多少比例等膚淺表面的量化指標,視為彼此交戰的重點戰區。

然而,在一定程度上,若真如課綱小組所主張,希望讓學生看見台灣與中國、亞洲乃至與世界的關係,進而掙脫過往近代史教學內容過於零碎與斷裂的泥沼的話,筆者認為,建立一個由亞洲、甚或以第三世界人民視角出發的連帶史觀,或可引導學子認識同一時期裡,跨區域間是如何相互影響、羈絆與掣肘,進而識認台灣近兩百年來的歷史,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關係,更能理解台灣在二戰後,處於全球冷戰格局下的一環,所屬的地位為何,又如何型塑未來宿命。

抽象的泛泛談之,或許難以理解上述筆者所提「建立亞洲、乃至於第三世界人民史觀」的認識論為何。簡言之,就當代史而言,從二戰前後,亞洲各個第三世界國家人民之間的關係是相互連動的,為了擺脫殖民與帝國主義的壓迫而發起抗爭運動,而後又落入冷戰的框架中,被迫流離失所。這些離散亞洲的人民,在過去的國民教育中,又曾佔據篇幅嗎?我們又對這樣「共同命運」有多少認識?以下,筆者將以兩位非台籍的政治犯的故事,說明所謂的「亞洲人民連帶感」為何。

馬中台三地的命運連帶

筆者過去曾進行過兩位戒嚴時期非台籍政治犯的口述訪談,這兩位「前政治犯」,皆是出身馬來半島的華人,身處冷戰高峰期,無論是涉入馬來半島殖民與反殖民運動,或是被捲進中國革命史與之後的國共內戰史,這些都深刻且不可逆地型塑且改變了他們往後的生命經驗,成為時代的縮影。這些縮影,讓我們看見個人在歷史中的掙扎,以及被歷史忽略的悲嘆。

1930年代中期出生於馬來半島的W,家族於清朝末年為尋求生計舉家自廣東遷徙至馬來半島以種植橡膠維生。1941年,日本在亞洲各國發動侵略戰爭,所到之處也包含了馬來半島,W的大哥為抵抗日本侵略而加入馬來亞共產黨游擊隊,後慘遭日軍殺害。

到了1949年,W在廣東台山的親戚寫信傳來「中國解放了,國民黨被趕走,農民老百姓要翻身了」的消息,並表示W需要的話可以來新中國發展。另方面,在日本軍隊侵略時期,幾無功能的英國殖民政府,在國際全面冷戰的前夕,下令馬共游擊隊全面繳械,同時實施緊急命令、戒嚴,並轉而剿共。一夕之間,曾是英勇抵抗日軍的民族英雄馬共游擊隊員,此時成了英殖民政府追捕殘害的對象。

大日本帝國發動馬來亞戰役,攻克吉隆坡。 圖/維基共享

W母親看到馬來半島殖民政府的作為與內戰劍拔弩張的情況下,勸W回廣東故鄉投靠親戚。後來,W在50年代中進入河北等地工廠工作,也由基層員工逐漸升為工廠幹部並成家立業。1960年初,W突然收到母親病危的通知,於是向工廠申請返鄉探望。就在W回馬來半島的途中,在澳門等待辦理文件(由於當時馬來西亞已獨立建國)時,尚不知這一轉身,卻讓他的返鄉之行更加遙不可及。

在當年,國民黨特務系統在港澳等地佈建大量的情治人員,彼時拿著中國正式旅行文件下船的W,立即引起了國民黨情治人員的注目與跟稍,並找機會接近W,告訴他,與其在澳門空等文件辦理,他有門路讓他經香港返回馬來半島。就這樣,W被國民黨情治人員騙上船,等到船靠岸時眼前已是基隆港。

一直到很後來,W才恍然大悟,因為國民黨特務認為他握有「匪情情資」,於是直接把人從澳門騙來台灣,但又從W身上問不出什麼「情資」後,便羅織以「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之罪名構陷入獄。

為取得事證,國民黨派了批外省籍人士與搭上W,跟W說,「大陸人現在都沒飯吃」,天真單純的W則反駁他們:「哪裡沒飯吃,我都有飯吃啊。」偽裝的特務再說:「人民公社就是父母都看不到小孩、小孩沒辦法見到父母」,W不解的問:「是誰說的?」因為他所遭遇到事實並非如此。就這樣,這些對話成了罪證,W莫名被推入大牢,蹲了14年苦牢。等到刑期結束重獲天日時,無馬來西亞公民身份的W回不了家,也別說回到中國大陸了,就這樣,他被迫與馬來半島與大陸的親人分離,「被迫」成為「台灣人」。

另一位「被迫」成為台灣人、1940年代中期出生的T,同樣是來自馬來半島的華人。在T小時候的印象中,二戰後父親同樣因為與馬共有所牽連而遭到英國殖民政府逮捕服刑。在馬共為了躲避英殖民政府清剿而轉進森林後,另一個左傾、初期走議會路線的勞工黨也在各地成立。

英國殖民政府在1948年於馬來半島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圖為澳軍轟炸機在共黨軍藏匿的...

T與一些身邊友人,因為黨立場親近工農階級,因此也參與了勞工黨的各式活動,許多朋友後來也入黨、成了黨員。高中畢業後,T的家庭希望他能繼續求學,當時能前往的地方有中國大陸跟台灣,然而反共立場的馬來西亞政府卻規定:華人若前往中國求學,只能出去不能回來。因此,T最終選擇去台灣;這個選擇也從此改變他的一生。

大三升大四那年,T在宿舍裡遭到情治人員帶走,事證是在情治人員進行「信件檢查」時,發現T與高中時期、後來入勞工黨的朋友於往來的信件中提及,「一些台灣同學對台灣政治現況『敢怒不敢言』」,憑著這兩點,情治單位遂指控T及與其通信的友人都是共產黨,T是被派遣來台灣進行「滲透」任務的。最後,T以「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之罪名,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

熬過艱苦的十二年牢獄生活後,T也無法回馬來西亞生活求職,在台灣,至少在獄中還認識了朋友。因此,他與W一樣,同樣成了「台灣人」,儘管是「被迫」的。

第三世界史觀的可能

以上W與T的遭遇,是非典型白色恐怖受害者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則呈顯出戰後亞洲當代史中,一個典型、跨區域且連帶的生命敘事。

在亞洲或第三世界,戰後依然充斥著不可忽視的殖民與帝國主義氛圍,而戰後的冷戰對峙,各國皆採一致高壓、肅殺的反共作為,這些作為體現在國與國、人民與人民之間,都是如此高度關連的。或許,W與T的遭遇——被捲入冷戰反共的體系而流離失所——僅是這極端案例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英國殖民時期的馬來半島、獨立後的馬來西亞、1949年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美軍庇護下殘存於台灣的蔣介石政權,認識與理解這幾個區域所共同面對的歷史情境,才有可能讓破碎、片段且缺乏連貫的「歷史課」被縫補起來。也唯有立足於此,我們才有理解自己所身處的歷史、第三世界的歷史,以及世界的歷史的可能。

帶著對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深刻批判,認識亞洲與第三世界的命運共同體,進而理解台灣在這樣的歷史洪流中所扮演的地位與角色,相較於政權更替與走馬看花式的介紹,讓台灣人民以第三世界國家一份子的識別座標,始能正視自身的命運與處境,也才能體悟到這樣的「連帶」是無法、也未能讓自己從中切割理解,且置身事外的。

因此,相對於「台灣史」或「中國史」的量化比例所佔多寡,這樣的「第三世界史觀」能否進到新版的社會課綱中,這才是我真正關切的事。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陳柏謙

台灣高等教育產業工會研究員,桃園市機師職業工會研究員,英國倫敦大學商管...

國民黨 馬來西亞 十二年國教 白色恐怖 陳柏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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