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澎湖大空襲」紀實(下):人們是忘記了,還是從未理明白?
▍上篇
二戰「澎湖大空襲」紀實(上):轟炸2小時、投彈200噸的地獄
你的戰果,我的死難與悲傷
這一趟轟炸,堪稱太平洋戰爭美軍空襲澎湖以來,出擊規模最大、造成當地死傷最慘重的一日。儘管純就出擊架次而論,1944年10月12日、13日,美國海軍第38.3特遣支隊曾分別派遣79架、80架多機種混合編隊空襲澎湖;而1945年1月15日,美國海軍第38.2特遣支隊也曾派機153架赴澎轟炸,都高過1945年3月14日此役,但艦載機「載彈量」遠遜於陸基重轟炸機,且前述任務有些是使用火箭和機槍、有些目標是澎湖沿海船隻,對馬公街區造成的損害相對輕微,因此將這天稱之為「太平洋戰爭期間澎湖受炸最烈者」並不為過。
根據美軍陸軍航空軍第5航空隊的統計,以及第321轟炸中隊的任務報告:當日實際出擊的B-24轟炸機群達60架,以每架搭載8枚1,000磅通用高爆炸彈(AN-M44或AN-M65)的方式出擊,其中部分炸彈使用延遲引信。機群雖然遭受日軍輕、重防空炮火的洗禮,但因為射擊並不精準,未構成明顯威脅,各中隊陸續於11,000呎至13,000呎高度進行投彈,與日軍報告提及美機投彈高度3,000到4,000公尺不謀而合。
總計當日美軍投彈量約200噸,報告評估摧毀了50%以上的地面目標,也確認造成測天島日本海軍基地的大火。在美軍統計裡,澎湖(Pescadore)、馬公(Mako)等目標的歷次投彈量排行榜,幾乎都以本日為首,可知「戰果豐碩」。
「戰果」易地而處,便是「損失」與「傷亡」了。多年後對比《馬公方面特別根據地隊戰鬥詳報—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與美軍統計可知,日軍從地面的肉眼觀測,並無法精確紀錄美機的架次與投彈量,傷亡數字卻真實得可以:各防空砲臺消耗4發120mm高射炮彈、204發80mm高射砲彈,未有戰果,但有42人戰死、120人輕重傷、17棟建築全毀、40棟建築半毀,電話線路也被炸毀。其中測天島海軍基地(馬特根)的中央唧筒所一度起火,遙遙呼應了美軍的戰果報告。
當天日軍的艦艇也受到損失:沉沒2艘150噸水船、1艘曳船、1艘大發、1艘驅潛特務艇(第83號);重損1艘驅潛特務艇(第235號);另外曳船、大發、150噸水船、150噸雜貨船各有1艘受損。當地耆老則回憶:大案山油庫遭到空襲後引發爆炸,大火燒了好幾天才平息,補充日軍檔案未提及的細節。
民間傷亡方面,B-24機群對市區的投彈集中於馬公街東側,當地又是行政、民生設施的聚集處,慘況可想而知,連信仰重鎮之一——東甲北極殿——廟身也因此毀損。顏其碩(1969)的記載「市街地投下大型爆彈約80個(200瓩至一噸)」如今證明需要修正:美軍彈種實為1,000磅炸彈,市區投彈應屬第400、528、321中隊共15架轟炸機所為,投彈數約120枚,投彈量約達55噸。然而他的損害記載極具參考價值:馬公民宅有260間全毀、250間半毀、340間嚴重受損,被害區域佔全市區60%以上。
當時就連躲在防空設施裡避難也未必安全,因為馬公街松島公園的公共防空洞被炸彈直接命中,裡面的學生、工人、船員及路人慘遭活埋,估計民間死亡達50人。顏其碩心有餘悸的寫下:
……馬公街東半部受害最慘。澎湖廳舍、南日本造船所及倉庫、私立醫院四、青年鍊成所、教育會館(即松島紀念館)、武德殿新舊二棟、軍人館、電力公司等重要建築物均被炸壞。港內之機帆船數支亦被炸沉。電燈、自來水、電話均受莫大損害。一時民心達恐怖之極,紛紛向村落方面逃難,馬公街內變如廢墟。
這場轟炸發生於星期三,迅速引發逃離馬公的人潮,顏其碩也在其中:
……當時余在澎湖廳防空壕內避難,於是急將重要物件與仁(按:其妻顏江仁)二人親自運搬到火燒坪港,擬搭船回西嶼。當時雖有西嶼方面船隻甚多,但均係人家所僱專船。因避難者人山人海狀極混亂,日暮前無法乘坐,待至下午九時頃始乘小池角下寮盧罩氏之船回大菓葉,再僱車運搬行李回至老家已近午夜。九死一生得與老父母重聚。
由於馬公居民多半逃難到鄉下,一時市區各機關跟著人去樓空,直到3月19日星期一恢復上班,也不得不疏散到附近的澎湖水產學校或火燒坪辦公,街道行人仍寥寥無幾。轟炸數日後,市民雖然回到家園,但房舍多半殘破,只得往市郊後窟潭、西衛、湖西庄等地「疏散」寄寓,周遭村里頓時人滿為患,例如西衛便湧入2,000人,連牛舍也有臨時充為人住的情形(顏其碩,1969)。
「汝先走,我等咧就來」,與炸彈擦肩而過的記憶
這場恐怖的空襲,在其他耆老的回憶中也能印證。本文作者曾於2015年訪談西嶼某洪姓村民(男性,1929-2016),據其自述:當年松島公園防空壕被炸時,他僥倖逃過一劫,一輩子都忘不掉。
洪姓村民表示:那年他16歲,在馬公街南日本造船所當打雜小工,每逢「米國人飛龍機丟炸彈」,居民便要「覕空襲」。轟炸當日為二月初一,是個「好天」、「足燒熱」。接近中午11點空襲警報響起,南日本造船所裡的工人們紛紛放下工作,進行疏散。由於接近午餐時間,他與同伴黃姓少年只好把鐵製便當盒打包,跟隨人群跑到松島公園裡的防空壕準備掩蔽,誰知道去得太晚,裡面早就擠滿了人,兩人被擋在外面。而美國飛機已經在天空飛行盤旋,不時可聽到落彈的爆炸聲。
洪姓村民回憶,他情急中想到這座防空壕有東、西兩邊,遂跟黃姓少年提議離開進不去的東邊入口,改走西邊碰碰運氣。對方則回答,反正看起來希望並不大,乾脆先坐下來吃便當,「欲死也著愛做飽鬼」。說完真的坐下打開便當吃起來,還要洪姓村民先去避難,並說:「汝先走,我等咧就來!」洪姓村民猶豫片刻,仍覺得逃命要緊,只好與同伴暫時道別,拿著自己的便當往防空壕西邊入口跑過去。沒想到快要抵達西邊入口時,陡然聽到巨大的爆炸,身後一陣強大的暴風將他吹了出去,便當盒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洪姓村民表示,不知道多久後,他才回神過來,努力爬起身,卻驚覺防空壕東邊入口已經不見了,原處景物全非,只剩下一個焦黑的大洞。方才與自己一同逃難的黃姓少年,自是喪生矣。
洪姓村民記述,當時他驚嚇到無法反應,只見到處都是被炸壞的房屋,日本警察死命的吹著哨子指揮秩序,但市區民眾還是亂成一團,你推我擠的向外奔跑,到處都是哭喊聲。他渾身是傷,又餓又怕,聽人們說要往鄉下疏散,只好跟著逃出馬公街,漫無目的往市郊亂走,一路上崎嶇不平、不辨方向,等到傍晚還在曠野裡迷路了,幸而找到一間草寮主人收留過夜,隔天才找到正確的路,從清晨徒步走到下午,抵達白沙島的通樑,再從當地僱船橫越吼門水道(1945年當時尚無澎湖跨海大橋),總算在日落前逃回西嶼,結束這場驚魂記。
人們是忘記了,還是從未理明白?談美軍空襲歷史記憶
時光悠悠,物換星移。1945年3月14日美軍空襲澎湖的事件,距今(2020)已75年了。從當代回望過去,猶如火車反向穿越一段段漫長的隧道,洞口與洞口之間則籠罩著時空更迭、建設破壞、耆老凋謝、史料訛誤的迷霧,讓任何亮光都顯得彌足珍貴。
這場轟炸,何以稱為「澎湖大空襲」?因為此役美機出動規模、投彈量乃至死傷,都位居澎湖二戰時期遭轟炸的榜首。也許60架戰機投彈200噸、傷亡200餘人、軍民房舍900餘棟毀損的數字,尚難「比擬」臺灣其他城市的空襲被害紀錄;或許當地人記憶中的機種型號、戰機數量、炸彈型式有誤,但家園化為火海、同伴頃刻魂斷、街道幾成鬼城、人人爭渡出逃、電話電路供水均告癱瘓,卻是永難磨滅的傷痕。
記憶傷痛真切,可惜景物代謝馬不停蹄。當時悲劇的中心——防空壕被命中崩塌、活埋居民達50人的松島紀念公園,曾是日治時期澎湖一大勝景,但戰後經過歷次改建,如今已是馬公市區的停車場,周邊高樓林立不復舊貌,只剩其東側的碼頭防波堤,遙望時勉強可見歲月的痕跡。而人壽有盡時,經歷過空襲的當地長者急遽凋零,讓往事比你我想像的更快消逝。
時間流逝,史料的整理與勘誤也讓人憂心。澎湖當地曾有文史工作者從事二戰空襲的口述訪談與文獻整理,甚至還早於官方行動之前。但也許從前史料取得管道與數量有限,或者「官方」與「學界」跟進後,僅是徵集民間成果出版展示、引為功績,並未跨領域深入考證,遑論滾動式修正,造成當地政府出版品的完整性、正確性至今仍有進步空間,少部分民間人士甚至拼湊情節、渲染轟炸悲情,想來不免惋惜。
往事並不如煙,端看是否留意。空襲記憶也許終會遠去,但今人可以好好梳理脈絡。唯有實事求是探究歷史,才能避免在時光洪流裡遺忘前人足跡、失落文化記憶。
澎湖人對於美軍空襲史,是忘記了,還是從未理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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