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變態的包容所」:我在午場酒店坐檯的日子 ft. 小惠

聯合新聞網 鳴人放送
圖/鳴人堂製

(※ 文:許伯崧,鳴人堂編輯)

本集節目冀望透過午場酒店小姐視角,帶領聽眾更全面、更立體認識八大產業中的人事物,節目所提及之性交易相關內容,目前仍屬法律灰色地帶,特此告知。

「這裡是變態的包容所。」為什麼做八大?這是許多人遇到酒店小姐最直覺的反應,欠債、還學貸、缺錢花用,或是賺錢養男人等,這些標籤化的理由說對但也不那麼精確,每一個標籤背後的成因如一團團線球,需細細爬梳,才能從線頭拉出一個個盈滿卻又難以黑白劃分的故事。

小惠,正是這樣的一個(前)酒店小姐,或者更上道一點來說,她其實是午場的酒店小姐。午場酒店的前身即為舊時代的「摸摸茶」,隨著政府一連串的掃蕩措施而遁入酒店的軀殼,在晚場酒店開張前,充分利用白天的「閒置時段」與店內的「零碎空間」,演化出午場酒店的經營模式。在午場酒店中,沒有玻璃杯彼此碰擊的哐啷聲,沒有杯觥交錯下的酒酣耳熟,沒有拚酒自然也無需解酒藥。這裡相較下可說是一片死寂,連進場消費的客層,一吸一呼之間的氣息都顯得衰老。

開店時間選在日正當中的中午12點到晚上7點,客層主要粗分三類:退休人士、中小企業主,以及業務,時間自由與彈性是這三類主要客群的最大共識,甚至連年齡也是這三類消費群像的最大交集——5、60歲為主力消費群,70歲以上也常見,反而40歲以下的,對午場酒店小姐來說幾乎是「小鮮肉」等級了。

俄羅斯小說家托爾斯泰的文學作品《安娜.卡列尼娜》在開場即說到,「幸福的家庭無不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而進入八大行業工作的酒店小姐,涉身其中的理由或有各自的不幸,而小惠則是「三緣皆無」。

所謂的「三緣」,照小惠的說法是家緣、地緣與人緣。小惠大學念的是平面設計,出社會後進入設計公司上班,後來因故被開除,隻身一人與一隻寵物貓在台北,無任何地緣連結也無任何朋友人緣。唯一的經濟收入被切斷,卻得面臨房租、生活費與貓咪的開銷。「臉皮薄」以及與家庭關係疏離,讓小惠更是難以開口向家裡求援。無緣社會中三緣盡失的小惠,麻煩還不只如此。

已屆研究所畢業年限的小惠,論文進度卻不前不進,她說她需要一個可以讓她一邊上班一邊寫論文的工作,但求職網看來看去就是那些,直到前男友丟來一個她從未看過的求職網站,上面卻出現一個讓她從來也沒想過的工作職缺:

星XXX酒店~加 LineXXXXX~小姐時薪1,000起跳~不喝酒~不押證件~任意排班。

對不喝酒的小惠來說,這工作首先便通過了門檻,高時薪、工時也看似能讓她有餘裕完成論文,於是她加了一個據她說像是「假網美」頭貼的帳號後,對方向她要了全身照後隨後便約她「面試」。

面試一切比想像中奇異,進展也比想像中來得順利。「小惠」這個名字其實是個「藝名」,經紀人給小惠的人設是「鄰家女孩」般的氣質,二十出頭的大學生、需要賺取學費所以來做酒店。對了,經紀人另外給小惠一個「A寶」的保護傘——不做S、不打手槍、不給摸下體,甚至有些A寶小姐不給親嘴——雖然日後A寶變成假A寶,但小惠倒也能悟出一些道理,「A寶就是情慾市場上的奇貨,可以藉由因為純潔而墊高市場價值」。但問她為什麼A寶為何破功了,「客人會加碼或是亂摸,A寶很難啦」,小惠補充「而且客人會大嘴巴!在包廂裡說不會說出去,結果一走出去就立刻跟幹部分享。」

至於「如何當一名午場酒店小姐」?小惠說經紀人也沒多說明,連一場正式的教育訓練也沒有,只吩咐一天的到班程序、客人點檯後要用圓形拖盤放上紙杯與香片茶,再胡亂抓上一把濕紙巾擺上去。就這樣?「就這樣。」

小惠回憶第一次被點檯的經驗,她說客人是工地監工,雖然一回生、心情不知所措,但客人疑似工作過勞,聊沒幾句就在包廂沙發上睡著了。她就在裡面「陪睡」了一檯時間,直到主控台打電話進來問要不要加時;小惠唯一盡責的服務內容,或許是她貼心地將客人的頭放在她的肩頭上。

像這樣輕鬆的工作內容並不常有,第一次被點檯的奇特經驗只能說是「新手運」。小惠說,上了年紀的男客個個都是「時間管理大師」,從點檯到進包廂後,毫不浪費一丁點時間,進門、聊天、脫衣、上下其手、加碼、時間結束,過程中更有各種小惠眼中的各種「魯小」行為。

吃吃豆腐在點檯時間內都是銀貨兩迄的服務內容,但更多的男客則是摸著摸著手就滑進了小姐的內褲裡,「欸!不可以摸下面啦,要摸的話要加錢喔!」「我哪有摸!我是碰到而已!」「不小心滑到不算啦!」「放進去一下不算啦!再一下吼!好啦再一下就好!」「沒有人算那麼清的啦!妳剛來不懂,其他小姐沒這樣在算的啦!」「我這是教妳,以後吼,如果有這個客人要這樣亂摸吼,妳要記得不要隨便給人家摸喔!」「要算這麼清楚我以後就不點妳檯的啦!吼,這樣妳也沒錢賺啊!」

有些小姐會明確拒絕這種點檯一小時就想吃到飽的行為;有些小姐會禁不起「魯小」半推半就下讓男客手突破禁區;有些小姐會利用客人明著的情緒勒索行為「反向」情緒勒索,用客人的「魯小」來留住客人,玩爽玩滿,客人下次才會繼續點妳的檯。

魯小以外,特殊性癖好的客人,如要小姐整整一小時赤腳踩踏蹂躪他的臉、一邊貪婪吸吮腳指頭的;嫌包廂沙發浸淫太多男歡女愛氣息而自備「保潔墊」的,沒帶保潔墊的更發展出整檯時間直直站著,也要享受慾望齧咬全身的歡愉;更有要小姐用手指掐著乳頭,一邊從褪色的歷史場景中,回憶自己當年「把小姐」的風光,記憶會不會騙人不知道,但捏著乳頭的手不能放掉。

更多時候,小惠努力地與這些年紀有段差距的老客人「尬聊」,但時間卻難以被尷尬填滿。小惠這時會拿起麥克風歡唱,唱的不是具有時代感的老歌,更多時候是美秀集團的〈檔一根〉、茄子蛋的〈浪子回頭〉,或是李英宏的〈台北直直撞〉:

我直直撞 我直直撞 我直直撞 我直直撞

我直直撞 我直直撞 我直直撞 我直直撞

「阿他啥米郎?嚨無聽過。」小惠說客人常問她在唱什麼,但他們都沒聽過。

小惠雖然正式來說,她已經是(前)午場酒店小姐,但酒店工作的性質有時候像美食外送,想上線就上線,不想做或這禮拜賺夠了就消失不見,她也難保會不會有一天再度起心動念回去上班。對她來說,賺錢是真的很快,雖然午場酒店客人不多,但一天最好也總能賺到一萬塊;但賺得快花得更快,「反正明天就賺回來了」「只要做個幾檯就有了」,小惠說正因為賺得是快錢,也會總覺得要賺回來很快,所以有些小姐賺得幾乎都花掉,或是都拿去「看醫生」——看婦產科或是心理諮商。

以小惠的情況來說,酒店工作讓小惠瀕臨burn out極限。八大工作的情緒勞動不是一般上班族得以想像,被客人魯小、被佔便宜、被佔便宜但為留客選擇隱忍、討客人歡心、展現情色資本、展演無盡的展演一切都是展演。小惠感覺自己徹頭徹底被淘空殆盡,密集、頻繁、巨量的情緒勞動,無止盡地壓在小惠身上。

她精神狀況快要承受不住,去看了心理諮商,但見到老男人無來由地覺得厭惡、覺得男人無法信任,厭男厭到連與伴侶發展親密關係都難以脫離上班情境。伴侶與客人的面容就是始終無法對焦的疊影,男人間的界線已經抹除,分不清上下班時間,現實的焦距益發模糊。這也是小惠選擇離開酒店的原因。

這前後一年的午場酒店生活,對念性別研究的小惠來說,自然是理論與實務的最佳驗證場域。面對要小姐蹂躪他臉、盡情舔舐她腳趾的客人,是要尊重多元性癖嗎?但沒來由的噁心感真實得讓人難以別過臉去。面對人生步入下半場的老男人卻輸不起似地想證明自己依舊「很行」,但證明的方式,是以酒店小姐們的肉身來承接,接住那些挫敗、不順遂、妻離子散,或是無從發洩的慾望,那些不被社會接受的特殊慾望。

「酒店就是『變態』的包容所」,小惠引用經紀人說過的這句話,認為八大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社會安全網或許有些為過,但八大的確接住了許多不見容於社會的沮喪、失志與超貸的慾望。更重要的是,小惠說她很珍視她依然擁有發言權,可以說出酒店小姐在想什麼,她們真實的人生困頓又是哪些。

酒店小姐無不相似,但酒店小姐其實各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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