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禪宗哲學為何總是不按牌理出牌?
當我們第一眼見到「橋流水不流」這個句子,直覺它的不合理:水才能「流」,橋是靜止不動的,如何「流」?這個句子取自一首知名禪詩,它到底在說什麼,欲傳達什麼奧旨?
傅大士,何許人也?
這首詩偈的作者是公元五世紀、約當南北朝梁武帝時代的傅大士。傅大士本名傅翕,是著名的佛教居士,與達摩祖師、寶誌禪師合稱梁代三大士。他創立彌勒教,為梁武帝所崇信,算是開白蓮教之先河。
大士受的教育不多,是一名漁夫,但流傳了許多奇特、神異事蹟。例如:每當他捕獲漁物時,卻以竹籠盛裝,再沉入深水中,並且給魚兒祝禱:「欲去者去,願止者止。」古怪行徑引起別人說他癡傻,但他不以為意,後來他捨棄捕魚,代之以農耕。
傅大士雖是居士身分,據說講《金剛經》甚有名,後世甚至推崇他是禪宗的先驅人物。如欲瞭解他的思想行誼,可參看唐代樓穎編錄的《善慧大士錄》(傅大士自號「善慧大士」),凡四卷。
以下著錄傅大士的一首詩偈,據傳應是在他務農時期所作,已在佛教文學史上流傳久遠。詩曰: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短短20字,寫出了禪宗反邏輯、反思惟、反教條的特色。四句之中,唯有第三句「人從橋上過」是正常敘述,其他三句都十分違反常理——「空手」如何拿起鋤頭?就如同「空手拿筆」一樣不合理;既然是「步行」又如何「騎水牛」?就如同不會有人可以做到「步行泛舟」;第四句「橋流水不流」更是達到不合理之極致:依常理來看,應是「水流橋不流」才符合邏輯。
禪宗與空性哲學:何為正常?何為不正常?
這首詩在一般人看來確實違反常理,然而究竟甚麼是「正常」,甚麼是「不正常」?不妨舉現代衣著為例。
在過往的傳統社會中,或許有一個刻板印象:女人穿裙,男人著褲是正常,反之則不正常。那麼為何現今女人可自由選擇穿褲或裙,男人卻不能?穿裙的男人通常會被人投以異樣眼光;如此說來,古代中國男子穿裙、印尼男子穿「紗籠」(Sarong)、蘇格蘭的男性也會穿蘇格蘭裙,又該怎麼說?
通常遇到性別與穿著的問題,都會說是「約定俗成」、「社會規範」,那麼我們該試問「規範」從何而來?這些規範不都是人訂出來的嗎?
筆者多年前曾看到一則電視新聞報導,台大學生會將某一天訂為「穿裙日」,只見那天幾位男生應攝影要求,在校園裡轉圓圈讓裙子翻飛,並接受訪談。然而這項活動在歷年來辦理的次數似乎屈指可數。
由此男生穿裙事件來看,我們不能誤解禪宗或空性哲學,以為它鼓勵人離經叛道,若是遵循傳統,「不敢」或「不能」做異於常人之事,即為墨守成規。就好像你遇到紅綠燈,你偏要與人不一樣:紅燈行綠燈停,這樣對嗎?傅大士可以把魚兒放走、台大男生可以發動穿裙,但身為現代公民,可不能想怎樣就怎樣。
我們讀禪宗公案、機鋒、悟境詩都應作如是觀。從唐、宋以來流傳的「洗缽去」、「狗子有佛性也無」、「德山棒臨濟喝」、「飢來吃飯睏來眠」、「南泉斬貓」、「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覓心了不可得」……,一則又一則的「禪宗極短篇」看似突梯滑稽、怪誕有趣,讀來讓人既忍俊不禁,又莫名所以,讀不通就說「我沒有慧根、悟性」。
其實慧根、悟性人人都有,只是現代人因忙碌、繁雜之事太多,又無好助力,用現代語來說,「開發潛能」是需要善根、福德、因緣,缺一不可。
從語言及文字看禪宗哲學
為什麼禪宗要反邏輯、反思惟、反教條?應先從他們反語言、反文字說起。
語言與文字能清楚地傳達意念、是人我之間溝通的工具,然而佛教認為「空」才是生命的本質,語言、邏輯、思惟都讓人陷入「有」的狀態,空、有本來「不二」,卻在無明煩惱作祟下,空、有成了「對立」,有對立就有是非、黑白、苦樂等情緒與感受。
「拈華微笑」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眼神交流、一闕無聲之聲,也許都勝過千言萬語。故而禪宗典籍《五燈》卷一記載,釋迦牟尼佛說:「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說一字。」古德又強調「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在在說明了究竟的真理是不能說、不可說,只能「親身體證」一途。
再回到傅大士,他為何寫下這樣的反話、矛盾語?現實世界裡當然是「水流橋不流」,為何他說「橋流水不流」反而受頌揚?應說,他的詩偈提供了我們反思:我們長期以來陷入「慣性」而不自覺,然而在絕對的、智證的世界裡,哪有甚麼流不流、動不動?
再看《六祖壇經》的例子,兩位僧人看見風吹旗子,於是起了辯論,一個說「風在動」,一個說「旗子在動」。惠能大師走上來對他們說:「不是風動,不是旗子動,是你們的心在動。」
這個故事具有高度寓意:科學固然能提出「風動幡動」的說明(「幡」即旗子),但「心」能以科學分析嗎?同樣地,「橋流水不流」並沒有對錯可言,端看你當下「一念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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