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校園教師的威權陰霾總是揮之不去?一位醫生的童年回憶與觀察
前日(3月13日)是台中知名私校的入學考試,彰化考場在彰師附工,全彰化的菁英家庭都出動了。中午考試結束,筆者散步去接女兒,彰工校門前萬頭攢動,全是盼望兒女成龍成鳳的家長,網友戲稱還以為是哪個明星偶像團體見面會,賓士、特斯拉等名車將學校周遭道路佔滿,盛況超越大學考試。
筆者的女兒今年也將從國小音樂班畢業,平日完全不過問小孩成績的我,這禮拜罕見起心動念地親自幫女兒上起國中數學,期望她能順利考上私校。但考前重要時刻,上週五晚上,看診結束回到家後,我放棄對女兒的最後特訓,而是與她們一起觀看「公視主題之夜SHOW」,因為這集主題是校園老師威權對小孩的欺壓與傷痕。這個主題同時也讓人想起,近日台中一中音樂老師情緒失控的影片在網路上廣傳,這個事件讓「不適任教師為何無法淘汰」的話題引起大眾廣泛討論。
轉學的記憶:我也曾經是受害的學生
Netflix影集《少年法庭》第三集台詞提到:「遭受暴力傷害的孩子們,在受害之後就不會再長大了,即使過了十年、二十年,那也只是時間流逝而已。」他的傷痕會時刻提醒自己當時的無助和怯懦。那個傷害不一定跨得過。
我國小三年級時,從彰化市中山國小轉學至民生國小,當時的中年女導師易有情緒失控的狀況,母親發覺當時的我從快樂開朗的小孩變成一個沉悶壓抑的人。然而,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卻是另一位自然科任女老師。
我至今仍記得,當時在自然教室,她放影片讓我們學月亮引力與潮汐,然後自己開始講解,我發現老師講錯了,跟影片和課本的說法矛盾,我就提問,想確認哪一個說法是對的,我當時心想:也許老師會獎勵我很認真上課跟思考,還主動發現問題……,結果一切是我想多了。
女老師突然爆氣,開始怒罵我,說我怎麼可以質疑她,然後處罰我,要我站好繼續被她管教:說我是一個態度很糟的小孩,說我很可惡……我無法記得到底被罵了多久時間,也許只有五分鐘,但對我來說就像一節課般漫長,我內心不斷責罵自己、質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這麼糟糕,是個壞小孩?我的世界一部分崩塌了,被貼上壞小孩標籤的我,同學會怎麼看我,以後還會跟我玩嗎?
被罰站、辱罵的當下,好多負面詞彙瘋狂地從我腦海中湧現。我當時無法猜測同學的想法,但是那個年代、那個年紀,老師就是「神」,老師對你的評語很大程度地決定了、甚至主導了同學如何看待你。對受傷而敏感的小孩而言,當下同學的眼神就像利劍一樣,他們轉頭觀看我、或不看我、甚至只是嘴角不經意的微笑,竟都產生了各樣的傷害。
下課後我哭著去投公共電話,打回家給媽媽……後來,我就轉學了。印象中是校長認為沒有證據證明老師有錯,老師就算風評不好,校長也無法處置。
訴諸威權的教師與受害學生的陰影
為什麼是受害的我必須離開家,逃跑,為何不是施暴的人離開。
——Netflix影集《少年法庭》
我做錯了什麼,為何我得離開熟悉的同學、有安全感的環境,被迫到陌生的學校和陌生班級重新開始,你知道一個九歲的小孩其實很害怕?
當一位教師傷害了學童,而校方卻無能為力,無法汰除,無法修正教師行為,任由一屆一屆學生受到受傷。這是制度缺陷造成的遺憾。當老師只能訴諸威權,只能利用地位的不平等來逃避解釋、逃避道歉、逃避改進。其實脆弱的是老師,因為她無法面對自己的問題。
但受傷的往往是學童,一代又一代的,即使長大了,心中某部分會永遠拘禁在事件的當下,不時被傷痕困擾。必須花很多年的勇氣來告訴自己:我沒有錯,才能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而師長威權霸凌仍存在,無心之過可能造成終生傷害。
幾年前,筆者在母校陪伴學童活動,活動結束路過操場時全年級正在為校慶排練健康操,台上老師拿著麥克風,點出正中間有一名動作不確實的同學,然後吼著責罵他不認真,接著下令全體蹲下,只留那位同學站著,要求他開始跳,然後老師開始用麥克風揶揄同學的動作、取笑他、說他動作像猴子,全場同學笑得東倒西歪。筆者趕緊對與我伴行的教務主任說:「這是霸凌,快提醒台上老師停止。」主任原本也是跟著全場同學在笑,突然間意會過來,快步跑去司令台上,才阻止了這鬧劇持續下去。
受綜藝文化影響,揶揄取笑常常成為帶動氣氛的一種方法。其實,願意花用自己休息時間來陪小孩練習的都是熱血老師,年輕老師的無心之過我能理解。而事後跟那位小孩的道歉,我想是需要勇氣和提醒的。
話說回來,「公視主題之夜SHOW」對於校園中的威權問題所做的延伸討論非常精彩,主持人鄧惠文醫師與芳和實驗中學同學的表現令筆者讚賞,我推薦各位觀賞這集節目與前導電影。
「真是拿你沒辦法」:不適任教師汰除的困難
在節目結束後,我瀏覽臉書,映入眼中的就是上週末最熱門的影片——台中一中的音樂老師在課堂上情緒失控大罵學生。然而筆者的習慣是在無法看清事件全貌前,不輕易妄下評論:學生側錄的影片從暴怒的老師開始,當我們看到一個認為「很誇張」的人或事,請先提醒自己,是否有加工和去脈絡化?我們無法從影片內得知老師遭遇了什麼,為何如此崩潰?我們也無法從單一事件去評斷一個人數十年來的為人。網路討論區的「校友追憶」又可能造成「三人成虎」的輿論殺人。
中一中音樂老師影片之所以能引起社會大眾廣泛討論,除了爆料文化的風潮,也許另一方面正是因為許多人的「傷痕」被這事件所喚起,因而自我代入,成為影片內的角色:不論是當學生時曾遭師長不公對待憤怒飆罵,或是擔任師長面對不受教的新一代學生的無力感。但不可否認,不適任教師(非指此事件音樂老師)的問題一直是教育現場的痛。筆者不少朋友是教師和校長,當他們提到不適任教師的話題時,也只能自嘲打趣地兩手一攤、學哆啦A夢說:「真是拿你沒辦法」。也不難理解人事更靈活的中部私校,為何成為少子化後更熱門的選項。
無論在什麼樣的工作場域,不適任者的汰除機制都是必要的設計。例如,筆者在醫學中心訓練時學到內部服務的觀念,疾病治療日新月異,醫學工作非常注重終身學習,好的醫院會專注於服務所有員工,鼓勵員工成長,讓醫事人員得到照顧,有後盾可以放手成長,但同時也汰除不適任人員,而最後,得利的是病人。
離職率並非負面名詞,一個健康企業的離職率會在5%至15%之間,汰除不適任人員反而能維持企業凝聚力,帶來活力與創新。教師只進不出的問題終於在2019年《教師法》修法見到曙光,「教師專業審查委員會」的介入帶來了更多外部專家協助汰除不適任教師的機會。但現實仍有許多困難。
爆料文化、數位工具普及化可能形成另一種「權威」
一個教育現場的「主」、「顧」對品質和滿意度認知不同的現實,發展成衝撞的事件,再藉由爆料文化、去脈絡化的煽動和醜化一方,最後輸的是學生、老師、學校,沒有人是贏家。
筆者前面已提到,「公視主題之夜SHOW」這集探討的師長權勢欺壓,受害者是學生。但是若受害者的態度是希望有天換自己也擁有威權、藉此反擊,那意味著「威權」是難以被消滅的。爆料文化曾是小蝦米打破金權控制媒體、為不公義事件和弱勢發聲的重要管道。但當人們發現它的力量後,反而讓爆料文化成為另一種威權和霸凌他人的工具。現在青少年對影音工具更熟悉,是否能理解媒體工具可帶來的傷害,需要我們更積極地帶領他們持續反思。1
教師需要協助,合時宜設立教師準則
與中學生的相處,筆者期望學校能有更靈活的機制:去理解學生對教學的期望、協助老師調整或增能、汰除不適任教師。相反的,也須讓學生更全面地理解教師工作的困難和折衝取捨,能同理——教師也是人,也有她人生正面臨的辛苦,也有情緒高低,也可能犯錯。
筆者擔憂,表面上的道歉若換來的只是學生與教師的心冷,那將是最不好的結果。期望在這次衝撞的火花中,每個人都能更聽見彼此與自我內心的省思,如何建構更適當的應對模式,學生與教師,能是同一陣線的夥伴,而非輪流戴起威權魔戒的仇敵。
正如前文所敘醫院對醫事同工的照顧將使病患受惠,現代教師面對與時俱進、各式樣態的學生,知識威權已無法令學生臣服,課堂衝突中教師的失落與無力情緒須有人照顧,教學現場的互動跟過去大有不同,應設立準則去協助教師應對。弱勢與威權是一個動態的關係,現代教師並非全然掌控主動權,學校應成為熱血教師的後盾,因為老師更好了,最後受益的是學生。
- 有網友在事發兩天後放上這段影片,敘述為此次事件前傳,是不同天拍攝,影片中老師難過生氣地闡述自己很不喜歡被叫白雲來取笑、被公開糟蹋。而此次事件應是學生沒弄清楚報告目的與範圍,師生溝通出問題,彼此態度不佳引發情緒漣漪,與白雲綽號霸凌老師無關。但學生隔天對記者的發言:得到話語權後卻訴求解聘情緒失控教師,控訴校方威壓。的確讓人擔憂,原本應更細膩來彌補師生誤解的當下,在未釐清全貌與自我思緒下造成了額外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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