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青年呂赫若的音樂生涯(上):尋找迷霧中的台北歌手
今年(2018)4月,客家電視台精心製播的本土時代劇《台北歌手》首度上映,透過改編文學作品結合戲劇演繹,講述上世紀四〇年代台灣小說家呂赫若(1914~1951)從文學創作走向左翼革命的傳奇一生。而片名「台北歌手」的由來,正是當年警備總部的前身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將呂赫若列為匪諜通緝名單上的職業欄代稱。
生番之歌:呂赫若與江文也
劇中由莫子儀飾演的男主角呂赫若,甫一出場便令人驚艷不已,於台北公會堂(今中山堂)的舞台上大展歌喉(幕後代唱者為北藝大的聲樂教授鄧吉龍),演唱日治時期殖民地台灣作曲家江文也(1910~1983)以羅馬拼音模仿原住民語言風格的聲樂作品《生番四歌曲》組曲當中的一首〈搖籃曲〉(作品編號6,日文原曲名〈生番子守唄〉),作為簡國賢(1917~1954)編作《阿里山》一劇的序幕歌曲。
值得玩味的是,有關這一幕的歷史場景,根據《呂赫若日記》1943年2月12日這天記載,呂赫若本人雖然寫道「下午3點去公會堂和『雙葉會』的人彩排《阿里山》,晚上9點開始公演,我也化了妝出場歌唱」等語,然而並未記下演唱的曲目,反倒給予後人留下一些詮釋空間。
據悉,《生番四歌曲》主要包含四首歌曲依序為:〈祭首之宴〉、〈戀慕之歌〉、〈原野上〉、〈搖籃曲〉。1936年夏天,以管弦樂《台灣舞曲》獲頒奧林匹克國際音樂比賽特別獎的江文也首次訪問北京,在航往中國的客船上便率先演唱了這組歌曲的〈祭首之宴〉,其後抵達北京的當晚,他亦隨同俄國作曲家齊爾品(Alexander Tcherepnin,1899~1977)參加化妝舞會,並且打扮成台灣原住民頭目(日文原作「生蕃の首長」)的模樣,由齊爾品擔任鋼琴伴奏,在會場中演唱《生番四歌曲》。此一作品亦曾於1937年在巴黎廣播電台放送播出。
此處,我兀自著迷於《台北歌手》劇裡歌聲魅影的呂赫若,才想起他與江文也之間的高度重疊:他們倆對於文學藝術的精神氣質與時代背景實在是太神似,以致我不自覺開始萌生一股錯亂感,把這兩人顛倒錯置。
首先,呂赫若與江文也的出生年只差四歲,是同一代人。再者,當時的呂、江兩人皆是身為橫跨音樂、文學、演劇等多重才華的「斜槓青年」,畢生糾結於自由戀愛與傳統家庭壓力之間,感情生活豐富。他們早年都是受日本教育,雖非科班出身卻對聲樂演唱有著極高熱忱,亦曾東渡日本東京修習音樂、隨團巡演。江文也早年曾加入「藤原義江歌劇團」,呂赫若則是在「東京寶塚劇場」擔任歌手。外貌同樣也都擁有極高顏值,且又風流倜儻。
再加上他們共同動人的聲樂歌喉:江文也最初兼任哥倫比亞唱片歌手,以男中音角色在日本樂壇成名;呂赫若則是在台灣文學圈內享有「台北第一男高音」美譽,總是在每回演出時引來不少熱情女粉絲,皆可謂當時台灣島內藝文界明星級的「花美男」。
觀看《台北歌手》宛若宿命般的劇情安排,無論是內在個性或外觀氣質都極為相近的呂江兩人,或許在生前從未真正彼此見過面,卻在當時(1943年)於「台北市公會堂」發表的一齣舞台劇《阿里山》演出中有了奇妙的交集,此一緣份,便是來自〈生番子守唄〉(意即搖籃曲)這首江文也的歌。
以文學為職志的左派青年
出身於台中豐原潭子鄉地方大戶人家的呂赫若,自幼即喜愛文學、音樂及戲劇藝術,卻有個聽起來很「台」的本名——呂石堆——但這名字倒是讓他後來在從事革命行動東窗事發,遭國民黨當局拘捕時逃過一劫,那些情治人員一開始都搞不清楚,原來呂石堆就是呂赫若。
日後他取作筆名「赫若」,一是為了期許自己能夠在文學創作領域成為赫赫有名的年輕人(日語漢字的「若」即是年輕的意思),且在「赫」裡的兩個「赤」字象徵他對左派社會主義革命的熱烈嚮往。
早自就讀台中師範學校的學生時代,呂赫若便深受當時社會思潮與農工運動影響,偏好閱讀馬克思主義相關的書籍雜誌,如《中央公論》月刊、山川均的《資本主義的詭計》、河上肇的《貧乏物語》以及幸德秋水的《二十世紀之怪物帝國主義》等。課餘期間,在日籍音樂家磯江清指導下開始接觸鋼琴,並曾在校公開演出鋼琴獨奏。畢業後,持續以聽唱片方式自學聲樂。
1935年,年方22的呂赫若初試啼聲,在日本《文學評論》發表第一篇小說〈牛車〉,備受日本文壇矚目。翌年(1936)〈牛車〉與楊逵的〈送報伕〉、楊華的〈薄命〉一起入選作家胡風所編譯《朝鮮台灣短篇集——山靈》,成為最早被介紹到中國,也是戰前唯一成功出版個人小說集的台灣作家。後來這本《朝鮮台灣短篇集》一直流傳到戰後初期,深刻影響五〇年代苦於追尋鄉土文學寫實傳統的台灣文藝青年,如尉天驄、陳映真等人。
1940年,任滿公學校義務教職六年,原本無意於教職的呂赫若辭去了工作,隻身負笈前往日本,先後進入下八川圭祐聲樂研究所、東京聲專音樂學校(今昭和音樂大學)聲樂科,並接受長坂好子(1891〜1970,日本著名聲樂家)的個人指導。
同年底,在好友呂泉生的推薦之下考入東京寶塚劇場隸屬的東寶聲樂隊擔任歌手,並隨團在東京「日比谷劇場」、「日本劇場」、「寶塚劇場」各地排練演出《詩人與農夫》、《卡門》等歌劇曲目,前後歷經一年多的舞台生活。閒暇期間持續寫作劇本與小說,常至附近的日比谷電影劇場以及神保町舊書街看電影、買書。
觀看他這段期間的生活陳述,舉凡時興的法國、德國、日本影片,以及尋訪《戲劇作法》、《易卜生集》、《近代戲曲集》、《近代劇全集》、《台灣風俗志》、《戲劇社會學》、《歐洲戲劇史》、《戲劇的本質》等各種文藝著作,這段貧病交迫仍不斷自習戲劇、文學與聲樂的時光無疑是緊湊而充實的。
活躍於文學界的沙龍男高音
1942年5月,因身體健康欠佳,決定不再粉墨登場,呂赫若搭乘最後一班輪船「富士丸」返台,回到台中潭子老家定居。之後隨即展開另一頁文學與音樂的生涯,先是在台北加入《台灣文學》編輯,並擔任「台灣文藝家協會」小說部理事以及《興南新聞》記者。這段期間經常與張星建、巫永福、楊逵等人齊聚台中「中央書局」寒喧交流,洽談《台灣文學》刊物寫稿相關工作。
在這些聚會宴席當中,呂赫若偶爾也被眾人要求高歌一曲,早年曾與呂氏相互探討音樂藝術的蘇友鵬醫生(他本人也是業餘小提琴家)追憶表示:
當時在台北活躍的兩位聲樂家呂泉生和呂赫若先生……我還是比較喜歡呂赫若先生。因為他的高音,他的volume、他的音量雖然沒有呂泉生那麼宏亮,不過他的音色很美,尤其是高音轉音,這個pianissimo唱的非常好。1
摯友巫永福甚至直誇他的聲樂才華「猶在呂泉生之上」。
平日在家中伏案寫作之餘,呂赫若亦經常搭火車北上,與張文環、黃得時(1907~1999)等人相約在王井泉於台北大稻埕開設的台菜餐廳「山水亭」裡商討劇本、小說等發稿事由,並順道前往新公園的「台北放送局」與蔡香吟擔任現場獨唱的音樂節目,演出曲目包括音樂劇《白鹿》以及歌劇《卡門》。
除此之外,呂赫若與日治時期台灣五大家族之一鹿港辜家之間亦有往來。辜岳甫(1911~1936,辜顯榮長子)常和藝文界接觸,並在家中辦「文學沙龍」,定期邀請藝文界人士一起喝茶、聽古典音樂、討論文學話題。
辜岳甫亡故以後,妻子辜顏碧霞(1914~2000)年方23。年紀輕輕就當了寡婦的她,原本出身自台北三峽的書香門第,寫得一手好文章,在1942年即已出版帶有自傳色彩的日文中篇小說《流》,描述年輕寡母如何在豪門生存,曾引發親族間的震盪,出版後即被族人全部收回,直到1999年重新以中文版問世。
分家以後,辜顏碧霞更堅強撫養三名子女自力更生,生活之餘惟有寄情於文學,也持續推動丈夫生前熱愛的「文學沙龍」。當時甫從日本返台的呂赫若便經常參加這類聚會,還擔任她女兒辜麗卿的家庭鋼琴教師。據說她生性慷慨,只要有作家出書向她募款,她都會解囊相助。
▍下篇:
- 此處pianissimo意指音樂技巧上的「極弱音」,引自沈曼雯整理,〈呂赫若文學座談會〉一文,收錄於1997年聯合文學出版《呂赫若作品研究》。
留言